为甚要写这本书:四个理由能说明问题吗?
有关这个问题,应该与我的“遗书”有所联系。
不是说我“快了”,而是近年来感到身体有所变化,首先是头发莫名其妙地往下掉,其次是晚上睡不着觉,第三是早晨醒来头还有些疼。种种不正常的迹象表明,我会联想起一个人应有的大限之期,为给后辈留下记忆,让后辈记住有过这样一个人,所以有了写这本书的想法。这样说来,此书与遗书无异。有人这样理解,也合乎情理。这是其一。
可以把第二个理由,与我的自传联系起来。
知天命之年,对人生体验,对社会贡献,对家庭幸福,应该有所认识,也应该有所体会。说到自己,已过五十,用同族兄长张全根一句话说,已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年龄。回顾一生,可谓艰辛,贫困的童年,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饥饿。读书期间的悲与累,最伤心,也最难忘。参加工作后的状况,更是喜忧各半,难分辨,理还乱,不得志,仍拚搏。劳累的中年,使我感到欣慰的是,忻州城里有间房,虽说楼顶,却也宽敞。让人高兴的是“非典”那年,儿子实现了我年轻时两个愿望——考上中国人民解放军装甲兵工程学院,上大学让人羡慕,穿军装威武神气,乃南金东箭、后生可畏啊!
人到中年,思乡心切,怀旧心亦切,回村次数也就多了。看望父母的同时,也帮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闲余时间,随意走在街上,不熟悉的人或事越来越多,熟悉的越来越少,也能遇上娶媳妇嫁闺女的喜事。有些联系的,还请自己帮忙;联系不起来的,站在旁边看红火热闹。自然也有白事宴的事情。
这个时候,围观的村民就七嘴八舌起来:
不让人家舅舅坐正席,倒叫他姑父坐,这算哪门子礼节?
另外一个人说话了:人家姑父有钱呀!
有钱就能不讲理?
这事怨不得总管,主家要这么安排,借给他个胆,他敢要吗?
不过也难说,主家不懂,他应该懂呀!
只要村里有红白事宴,以上这个画面就难免发生。村里流传两句俗语:一人说话一人理,俩人说话见高低。意思是,有理不怕人多。村里还有两句俗语:礼多人不怪,油多好炒菜。把这两句话反过来说,就是油少不好炒菜,对缺乏礼教、没有教养的人是要怪罪的。村里还流传着这么两句俗语:做事做事,多有不是。意思是指做事宴的人家,人多难免就要添乱,事多难免就会出些差错。再遇上现在的年轻人,要么自以为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要么手忙脚乱,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前者视礼仪为儿戏,实在不可理喻;后者年幼无知尚能理解,可又叫人怜悯。
随着社会的进步,科学的发展,村民的日常生活,竟然缺少或简化了许多传统“礼节”,日常生活越来越接近“城市”或“现代”:行走在乡间小路上,你闻不出泥土翻新的气息,你看不到犁牛遍地走的景象,你听不到鸡鸣狗叫的声音……这就引出许多问题:文明社会要不要礼仪?答案是肯定的。祖宗遗风要不要继承?答案也是肯定的。过年不写对联,买几副现成的行不行?各路神仙牌位怎样写?春节前后有哪些说法,需要做哪些准备工作?怎样给列祖列宗写疏?家里有“老人”,打发的程序又是怎样?怎样迎娶新娘?逢时过节应注意些什么?红白事宴如何安排首次席?等等礼节问题,应该有一个容易操作、也比较适用的标准才行。于是,根据村里老年人口述,整理成本书第六章。同时也参考了有关报刊书籍,引经据典处,一一列于书后,在此向诸位致谢。
这是我写这本书的第三个理由。
第四个理由源于2003年冬天,父亲与我整理完本村张氏族谱后,村里有人提出这么一个建议,意思是将整理出来的张氏族谱编印成册,然后在书里叙述一些祖先的事情,以激励后辈“团结、自强、奋进、重德”。这个提议,触发了埋藏在我灵魂深处的创作激情。几次提笔,几次放下,头脑里好像缺乏一种灵气,静不下心是一回事情,没有一条清晰的思路,又是另外一回事情。父母养育自己多年,含辛茹苦,费尽心血,我就是割股断臂,也报答不了严父慈母的恩情。还有,是这块神奇的土地,养我长大;是这块神奇的土地,教给我做人的道理。应该为父母做些事情,表示我还有一份孝心;应该为家乡做些事情,表示我还没有忘本。
最后,我将多种创作形式结合起来,以一位普通百姓的目光与心态,依据现存的文字资料,比如石碑;也有部分留在布上的文字,比如禜(读音yǒnɡ。《说文》:禜,设绵蕝为营,以禳风雨、雪霜、厉殃于日月、星辰、山川也。《左传·昭公元年》:山川之神,则水旱、疠疫之灾,于是乎禜之;日月星辰之神,则雪霜、风雨之不时,于是乎禜之);或者是写在纸上的文字,比如疏折;也有一些活资料,比如村里现有的几位老人……所有这些“资料”,随着风吹雨淋,雪寒霜打,也在逐年减少。资料的贫乏与单调,要想还原历史真实面貌,其难度可想而知,何况我手中的笔笨拙如牛,我的文才又貌不惊人。我只好随想随写,分别叙述,斗胆捉笔的前提,应该是我义无反顾的责任。如实记载一个普通村庄六百多年的风雪雨霜,以及这个村庄的衰退与兴盛;如实记录一个普通家族的欢呼与眼泪,笑声与痛哭;如实记叙一位普通诗人的平凡一生,以及这位诗人的悲哀与喜悦。
最后将张氏族谱附在书后,以备后辈参阅。便于排版印刷,也便于直观敬仰,改竖排为横排,依照体例,至尊而幼。
需要注明的是:迁居或移居外省或外村者,及本村张氏之女,均不在此列。并非我的本意,而是没有这个能力。把迁居外省外村者、本村张氏之女,也整理成文,排列书后,那是多么完美的一件事情!然而,不如我愿,同族祖父张三和(其父名张存年。据同族伯父张宝林记忆,其祖先在九世前跟我们为一支脉),和同族伯父张贵元,作古多年,没有流传下家谱,亦无生者佐证,未入族谱已成遗憾。还有同族伯父张金元、同族叔父张贵元之父张天麟,张天麟弟弟张天凤(小名二迷糊)。村民还有一说,就是他们与族兄张贵仁(1942年3月29日出生)系一支脉。
由禜联想到始祖,联想到始祖拓疆创业时的艰辛,以及始祖留下的无形财富,应该让我辈铭记于心。然后团结奋进。然后发扬光大。然后再谱新曲。实现始祖梦寐以求的大同世界:有衣穿,有饭吃,有房住,有田种;谷不生虫,人不得病,小有所养,老有所终。然后人勤春光美,家和喜事多。然后有天皆丽日,无地不春风。然后一元二气三阳泰,四时五福六合春。然后喜看春来花千树,笑饮丰年酒一杯。这样说来,此书又成了村史的另外一种形式。
这是我写的第五本书。确切地讲,这是我写的第四本书。第一本属于报告文学。第二本是我的诗集。第三本为散文集。第四本是我主编的纪实文学集。这本书属于哪类?至今我都含糊不明。原先按照著名作家张承志《心灵史》的模式写,写到后来,觉得有些文不对题。后来又想写成村史,力不从心的地方,主要表现在缺乏史迹。我以为,既然是村史,必然要实事求是。退一万步讲,图片就是一项无法弥补的空白。
为此,我专门请教了两位前辈:一位是我的远亲舅父,名叫宋文明。他老人家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在文学、书法、绘画、气功、周易等方面,有着厚重的成就感,人称忻州第一才子,尤其对我有着至亲至友的关爱;另一位是我的同学张宝灯,称他为前辈,里面没有年长的成分,而是敬重他的为文与为人之道。他在《五台山》杂志社工作,三十多年来一直从事文学研究工作,对现代文学有着极其别致的鉴赏能力。他俩看了我的初稿,建议我用笔记的形式来创作,说服我的理由,正是我含糊不明的原因。
笔记可以随心所欲,村言更可以无话不谈,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或就事论事,或就人说人,并由此而生发,旁征博引,纵辨古今,发隐抉微,钩沉考逸,亦无不可。自以为怀才不遇,自以为学富五车,就叫你品尝悲欢离合,就叫你体会喜怒哀乐,让你悲,让你笑,让你怒,让你哀,让你乐。任何一种文学体裁,都不能真实再现我的人生。只有笔记这种形式,才能如实记录我的一生,才能如实记录与我有联系的人与事。与史实不符之处,胡言乱语之辞,只要是有感而发,只要是情致所生,就不会“躺在床上睡不着,抱着老婆想情人”。即使有“吴氏老太太生的张飞”(无事生非)之人,想在“鸡蛋里面找骨头”,他也是枉费心机。要知道,村言与过去的野史同类,野史与正史的区别,在于野史并非“明媒正娶”。就是说,野史是写给乡下人看的,属于“布衣”,属于茶余饭后的笑料,非“阳春白雪”高雅人士所能欣赏。这样的文体,适宜我这种“浮躁而无恒心、有心而无根基”的人,也适合我的年龄。
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少谈些主义,多做些事情。
这话好像是胡适老前辈专门说给我的。
于是,我拿起沉重的笔。
于是,我铺开洁白的纸。
写我祖先,写我祖父,写我父母,写我儿子,写亲朋好友,写村庄的形状和地理,写村民的衣食住行,写村民各个时期的生活方式,写村里一些奇人趣事,更多是我经历过,或与我有某种联系的一些人或事。书中的观点,多少带有我在特定时期的感情色彩。议论之词,是我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的胡言乱语。好在人小言微,高声吼叫只能惊起乌鸦与麻雀。
时间跨度达六百多年,人物与人物之间相互牵连,顾此失彼的地方,孤陋寡闻的事情,词不达意的时候,肯定在所难免,肯定会挂一漏万,肯定会顾此失彼。所以,尽可能写我看见的,或者是我听说的,更多史实是别人讲述,我如实记录而已,并加注“据某某人记忆”等文字,以示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