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许望回忆起那个下午。他才知道所有的记忆都不可靠,它们不像是他书架上的金属钉子那样确实,而像昨天的云彩一样倏忽多变。那年夏天第一次见面,他和周萌可能聊过什么,但他隐约只记得这个女生特别疲惫的脸。记忆的碎片撒了一地:雨后晴朗却有点潮湿的天气;路上的急救车呼啸而过,他来了个急刹车;女孩厚重的大箱子……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们拼凑起来还原到那一天。而那一天,自从发生就完全消逝了,就像落入宇宙的黑洞一样无可救药地消逝了。
像所有的人一样,当他知道那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天之后,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发掘出那天不寻常的东西。他在自己记忆的存储器里搜索了无数来回,最后能够想起来的就是周萌是个文静的女孩,而且他对她一见钟情。其实他早已忘了,在那天开车回家的路上,他只觉得完成了一桩乏味的好事,并且不久就将这个疲惫而平凡的她忘掉了。
许望是那种对生活没什么过多要求的人。从小到大,他一直不大用功,但是在关键时候一次也没失过手。小学毕业了上重点中学,中学毕业了考上好大学,再后来出国读书。一路顺风顺水,不知道是应该归功于他的聪明,还是运气。要说聪明,许望可从来没有那种才华横溢的风度。经常整个早晨懵懵懂懂的,有时候说着说着话还会答非所问。要说运气,他没觉得自己运气特别好。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路靠自己辛苦努力出来的, 也没谁从天上给他扔馅饼儿。
出国后虽说只是在美国二流学校,他倒是也安之若素。一旦生活告诉他,他得不到那个期望值,他会很快地调整策略,沮丧和苦恼大概不会超过三天。他的心里一早就装上了个碗底,再激烈动荡的小球,也都会很快停在碗底的平衡点。况且,许望是一个对生活有着合理期望的人,这就使得他常常比较舒坦,因而也比较缺乏创造力,比较随大流。他视一切生理正常,神经健全的俗世之人为自己的同伴。他和所有的人和平相处,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去远游之类的古怪念头。在大街上他抬头望过去,黑压压一片的人头给他的生活增加了踏实的密度。
大概在一年前,许望博士毕业了。赶上经济尚好,过不多久就在软件公司找到了职位,也顺利拿到了工作签证。通常来讲,公司的收入比大学里好,但是绝大多数中国来的博士毕业生都还想要去做教授。大概因为终身教职的稳定性在如今变数多多的世界是个特别的保护伞,也许风闻教授是主流社会中令人仰慕的社会精英,可以使二等公民出身的留学生最终占据一个至高点。当然也有很喜欢做研究的。而许望既对研究没什么太大热情,就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不着急做教授,先在公司里呆下来了。有些同学急于走教职的,也回国发展了。还有些先在大学里做博士后熬着。
其实许望并没有认真思考过回国发展这条路,但是他已经决定暂时不去想它。MITBBS上吵得热火朝天的海归与海不归之争,完全赶不上世界杯足球赛对许望的吸引力。众多海外单身男青年的终身大事问题, 好像也不太搅扰他的生活。
许望年已三十,却不急着讨老婆,这在别人看来多少有些奇怪。好在他的单身生活有条不紊,好像没有个女朋友或者老婆也运作的不错。上班忙得要死,下班之后上网听听音乐,看看电影,周末和哥们儿踢球,搓一顿。这里的生活虽然枯燥,也就算安定了。
许望喜欢热闹,他和自己的同学卢岳阳合租了一间两室的公寓。没事儿俩人还能一起看看足球赛,喝个啤酒什么的。 那天许望回到家,准备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这个客厅不大,电视机,沙发,书架,饭桌,一溜排着,都显得缩手缩脚的。几张英文报纸散落在沙发和地上。桌上蒙了一层灰,扔着好几个碗碟和筷子。晴朗的中午,客厅的旧白色窗帘在微风中清清朗朗地随意飘着,窗外阳台的格栅影子映在窗帘上,一条一条,像鱼一样轻松,午后要睡觉的鱼。许望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要闭上了。不洗澡了,睡起来再说。
正要赶紧把自己扔进那个松软的被窝,隔壁卢岳阳的门哗地打开了。岳阳的女友,矮小漂亮的卓娜气呼呼地走出来。猛地一看吓了一跳,原来她平时精心修饰的脸,好像突然遭了灾,化妆不知怎地抹得一脸都是,黑线条已经在脸颊上变成黑色沟渠,正凄惨地四处逃逸。卓娜也顾不上掩饰,垂下眼睛,嘴巴还在一鼓一鼓地抽泣。门缝里隐约看见岳阳仍旧坐着。
许望瞌睡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正在犹豫该说话还是不说,也许当作没有看见最好把卓娜快速地穿上鞋和外套,摔门而去。
许望打算接着睡,像他们这么吵吵闹闹的,好的时候半夜三更浪声听得人心惊肉跳,不得意时又大吵大闹,他也受够了。要不是岳阳和他是一个导师的同门弟子,又快回国了,许望也早就不想理他们了。
“嘿!许望!”
卢岳阳不等他逃离,已经由卧室里走了出来。撇开两条腿,懒懒散散地坐在沙发上。卢岳阳这人不知怎么地显老,才三十出头的年龄,看起来快四十了。白头发已经公然地割据了脑门的大后方,一抬头皱纹就像面旗帜,哗啦啦扬起来。叫人简直来不及看他那张脸。其实脸上还算是个好看的男人,高鼻梁,不大不小的眼睛,笑起来有点志得意满的逍遥。
“聊聊!聊聊!”卢岳阳拍着旧沙发灰色的磨绒皮,一只手在脑门后面挠着。看起来也有点困倦的样子。
“困得很了,我得先睡会儿。”许望打了个大哈欠,以资证明。
“咱俩还真没太多机会聊了,你看,我下礼拜三就走了,接着几天有好几个饭局,还要去买东西。”似乎没什么说服力,卢岳阳直接动之以情“我可等了你一中午了。”
“一中午?你那位是怎么回事?”
“不提她,不提她……也不是我让她来的,她自个儿要来。”卢岳阳从冰箱里拿出来两罐啤酒,递给许望一罐。朴茨一下掀开盖儿,仰脖喝起来。
许望只好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正好渴得很。一口啤酒下肚:“怎么样,还没开始收拾行李?手续都办完了吧。”
卢岳阳似乎没听见,眼睛有点儿发直,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空气。忽然叹了一口气,大声说“你说这人世是怎么回事儿!”
许望看着卢岳阳,不知道他动了哪根神经。
卢岳阳就好象被那两口啤酒灌醉了,大声继续道“都三十好几了,嘿,这出国一趟算是怎么回事儿啊!女朋友跟人跑了,回去还没个工作。六年时间换一个博士,这破海归现在有谁瞧得起啊!要不是我爸身体不好,我才不回去呢。还不够寒碜的!”
卢岳阳刚来的时候总是说他的漂亮女友,说长得像周迅。周迅在他出国第二年和别人好上了,他为此回国要去决斗,当年的数理统计课都没参加考试。结果最后也没人理他,他只好灰溜溜地又飞回来了。
“还是你好,许望,在这儿窝着。比回去强!”卢岳阳说着说着,拍了拍许望的腿。
许望连忙拨拉开他的那双大手,“你这是损我呢吧。”他忽然有点儿同情卢子,盯着他的眼睛说“周迅早都是别人老婆了。卓娜才是你女朋友!你这是怎么啦,准备把她甩啦?”
卢岳阳扭头看了看许望,咧着嘴也不知道像哭还是笑“你还挺操心的。你不是不对付她嘛。”
许望不喜欢卓娜,那个女生的音频高得人神经紧张。平时说话就好像绷紧的铉,笑起来简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错杂弹”。打扮和装饰都很夸张,就是不会微笑。经常在客厅里坐在卢岳阳的大腿上,俩人亲热的像两只发情的泥鳅,全把许望当成了空气。
也不等他回答,卢岳阳又叹了一口气“嗨,她不愿意回去啊!我有什么办法?她在这儿有工作了,也待习惯了……长痛不如短痛。”
许望忍不住替卓娜不平,怎么着两个人好了也有半年了吧,说睡就睡了,说散就散了。想要说点儿什么, 别人男女之间的事儿,还真的不好插嘴。越不好说,许望越有点儿气闷,拉着我不让我睡觉,就为了听你唠叨这些无聊的事?许望顶住一个马上就要到嘴边的哈欠,“你琢磨着回去还有香车美女送给你当教授呢吧。要不就是你还想着把你那周迅抢回来?”
话出了嘴,许望才觉得有点后悔,他平时没这么多话。卢岳阳虽说一贯坚称自己是一俗人,到底也是个知恩图报,有情有理的性情中人。有好多时候,他许望比卢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卢岳阳这次决定回去,颇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这会儿心情不稳定也正常,何必再仍这么个大火球刺激他呢?
卢岳阳一低头,似乎躲过了许望扔过来的那个大火球,“孩子都老大了,抢什么抢?再说了,人家找的那可是发了财的。我?就凭我?除了个破博士文凭,啥也没有,没门!”卢岳阳冷不丁地把身边的沙发垫忽地扔出去,砸在了窗前的旧书架上,辟辟仆仆掉下来几本好久没人看的书,灰尘荡起来,好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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