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道理我都懂。”我没好气地冲她嚷道,“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生来就是树,而我却是一根可怜的竹子?”
她不说话了,不知是不知怎么说还是不愿说。
那时我才八九岁光景,却绝顶聪明,一口的伶牙俐齿,常常问得她哑口无言。我在同龄人里并无对手,便自以为高人一等,处处要胜人一头,也包括对她。
我那时年少无知口无遮拦,不知道伤得她多深,我却愚蠢地为此沾沾自喜着。我常指着她的小脚问她为何与别人的不同,她只笑笑不说话。她的坦荡豁达让我的自私自利显得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我如何能受得了。我就继续挖苦她的小脚和她那略显奇怪的走路姿势,我不达目的是誓不罢休的。她仍然没有生气,却似乎有些苦恼。我听到她低低地嘀咕了一阵,似乎是说给我听的,又更像是自言自语。
她的苦恼刺激了我,我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恶狼,恨不得把她所有的平和安静都生吞活剥了才行。我就假模假样地躲在一边,大声地喊着她的诨名“小脚婆”,让她能听到却又找不到我人。对于我如此的大不敬,她实在气不过终究还是要骂上一句的,可我原本就是要以此为乐,她的小声咒骂正中我的下怀,让我感到莫名的兴奋,并因此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这一切。
我是多么聪明啊,她虽比我多活了好几十年,却终究是斗不过我的。
她特别袒护我,每当我在外面闯了祸别人来她家兴师问罪时,她总是让我躲起来然后自己去应付。往常我就躲在卧室里听到她给人家陪着不是,她一大把年纪了还得小心翼翼地说些好听的话,其实也真的难为她了。可我那时并没有想到这些,反而因为她的谦卑而愈发瞧不起她。每次都有她替我兜着,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那些错误,更提不上什么反省了。我的胆子便越来越大,终于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玩火时把人家的一间房子给烧掉了。
当时我也吓坏了,赶快跑回家躲了起来,她看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就让我小心不要摔着。我哪里有空理她,只急急忙忙躲进了卧室里,生怕别人兴师问罪找上门来。我等了很久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我被院子里的吵闹惊醒时,正听见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别人陪着不是,后来她到屋子里翻箱倒柜了一阵子又出去了,那些不速之客居然都走了。
当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她后来很难过,好一阵子都不理我。那时我爸妈在外打工,也管不到我,就把我托付给她。如今她不理我,我正好乐得清闲,喝了一碗稀饭又准备出去发疯。
她看到我又要出门,便喊我的名字。我假装没有听见,一溜烟地就跑出去了。
然后她居然追了出来,她跑步的时候很费劲,我从来没有看见她跑过。但这一次我被她追上,然后她拽着我的衣服往家里拖去。她的力气竟出奇的大,我拼命挣扎着,甚至去掐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硬皮,我掐她的时候她似乎并无感觉。
到了家里,她想要狠狠地打我一顿。我拼命挣扎求饶,她都不为所动。
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生气了。
当鞋底落下来的时候,我哭喊着想要妈妈。她听到后愣了一下,没有继续打我。我趁机挣脱出来,哭着跑了出去。她没有再追我,却在我身后小声地抽泣了起来。
我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就偷偷跑到屋后的竹园里去了。到了晚上,整片竹林黑漆漆的,只有月亮从竹叶间洒下星星点点的些许微光。听着风从竹林里刮过带起的沙沙怪响,四周的黑暗里仿佛潜伏着无数可怕的怪兽,我心里害怕极了,完全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
我又冷又饿地在恐惧中煎熬着,那时我孤独无助的幼小心灵里,希望有一个大英雄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带着我远走高飞逍遥江湖。但是我等到睡意来袭,也并没有什么大英雄出现,只隐约听到她用焦急而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地喊着我的名字。
后来她是怎么在竹林里找到我的,我不得而知。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也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了,唯一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她的眼神。她在竹林里找到我时,她一把死死地抱着我,眼里满溢着浑浊的泪水。她真的老了,眼睛也不好使了,但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像看着一件稀世珍宝。
后来她就经常带我到竹林里玩,我就问她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陪着玩,而我却没有?
她说因为我上辈子是竹子,而别的小朋友都是树。
现在想来,当时我为什么会讨厌她,很可能就是因为她总是这么迷信。
以我当时的年纪,除了看出来竹子和树长得不一样,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区别。
她指着那些翠绿的竹子对我说:“竹子种下去后前几年都不会怎么长,而是把大部分力气都用在扎根,同时也在拔节,等几年以后积蓄了足够力量后才会快速地生长。而树则不同,树生长的速度比竹子快很多,但它们成才却比竹子要慢。”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我没好气地冲她嚷道,“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生来就是树,而我却是一根可怜的竹子?”
其实我什么都不懂。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却没有再说话。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领悟到她那时实在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跟我说的。
但她那颗苍老而鲜活的心,也实在是太过爱我,所以她终究没有说。
那时她脸上已经满是皱纹了,她还有些哮喘,一旦发作起来咳嗽得整个人几乎都要背过气去。可她总是愿意拉着我说话,可有时又什么都不说。
这个人又老又怪,我曾这样想。
但后来我发现我对她的感情竟越发复杂起来,我不知我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了。
爸妈后来回到了家乡,就将我接了回去,我遂离开了她。
自我回家后,她的哮喘竟没来由地变得越来越严重,听妈妈说她的情绪也变得很低落。她的身体不知为何竟一日不如一日了,我很想常去看她,却终究去得少了。但每次只要我去,她都会做上一大桌子的好菜,然后温柔地看着我吃。
我在她身边一共待了一年零七个月,这段时间里她一共打过我一次,却抱过我很多次。她也为我流过许多眼泪,那时我对此很是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她有些懦弱和迂腐。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突然意识到她曾为我流过的那些眼泪,我终究是要还的。
而此时她已经不在了。
她是在某个寒冷的冬夜里走的,大概是哮喘病发作缺氧而死的,而那时她的身边空无一人。为此我感到十分内疚,我一次次地想,如果当时我在她身边,或许事情会有所不同吧。
如今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在梦里梦到她,虽然她的面容我已记不清了,可她的手,她的小脚,她的谦卑隐忍与好脾气,却让我始终历历在目。她死后就葬在那片竹林的西边,石碑上简单地刻着她的名字,终日与她相伴的只有满园郁郁葱葱的青竹。
今年清明去看她的时候,满园的竹叶在凄风冷雨里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述说着无尽的思念。而她的坟墓周围,长满了齐膝的野草,竟找不到能够落脚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