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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楚国有练习开船的人,最初,无论是拐弯、转圈、加速、减速,都完全听从教练的教诲。时而挂帆,时而划桨,像云彩一样悠闲,像鸟儿一样从容,呼吸之间已经穿越千里。然后,尝试在小洲小渚之间开船,在又浅又平的水域,风平浪静的时间,来来往往,没有不称心如意的。不知道这是老天爷在保佑自己,却认为自己掌握了全部的驾驶技术。于是,以打发教练离开,骄傲自满,洋洋得意。把北海、渤海当成小水湾,把长沙和洞庭看成小水杯;敲锣打鼓,驶向汪洋大海。于是,遇到滔天蔽日的巨涛,排山倒海的狂风,巨大的撞击轰鸣中,又有狂奔的巨鲸和惊骇的巨龙。这个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吓破了胆,吓掉了魂,丢下了船桨失去了方向,葬身于鱼鳖之腹,成为警示世人的样本。这样看来,引发今天危难的,难道不是前期的一帆风顺吗?假设,在他最初独自尝试开船的时候,就遇到风大浪急的情况,肯定会理解驾船的困难并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一辈子不敢再吹嘘自己驾船的本领。不幸的是,楚国屈瑕遭遇的祸患,与这个正好是一个类别。最初屈瑕与郧国军队在蒲骚开战,屈瑕知道自己不懂兵法,于是向斗廉请教。“把军队驻扎在郢城,以此来抵御随、绞、州、蓼四国的援军”这个主意,来自斗廉;教给屈瑕“派最精锐的宵军攻打郧”的,也是斗廉;教给屈瑕“军队在精不在多,稳操胜券的时候不需要占卜”的,还是斗廉。那个时候,无论大事、小情,只听取斗廉的主意,并以此取得了成功,难道不像学开船之初,只听教练的话吗?屈瑕只看到用奇兵可以取得成功,就想暗地效法。攻打绞国的时候,就好比在小洲小渚之间开船。幸好绞国军队中了计,屈瑕就志得意满,趾高气昂,自己觉得精通兵法,做到了算无遗策,整个天下带兵打仗的,也都没有一个比得上他。那小小的罗国人,正好可以直接拿下狠狠地敲打敲打。于是,改变行军的法度,任性地督促楚军向前进发,结果伏兵杀出,军败身死。屈瑕经历的祸患与驾船人没什么两样呀!邓曼身为妇女,能事先发现屈瑕骄兵必败,把屈瑕的灾难源头,归结到蒲骚那场战役之上。我却认为,引发屈瑕灾难的真正源头,在于大败绞国,而不是取胜蒲骚。这是因为,在攻打绞国之前,屈瑕虽然想展示自己的能力,但是还未能完全自信。如果在绞国打败仗,他一定会反思以往打胜仗是因为听用他人的妙计,就懂得挫败是自己造成的,那么就会更加谦虚谨慎学习未知的兵法,不敢把带兵打仗看成儿戏了。现实情况是,屈瑕验证自己的谋划正确,把侥幸当成了不起。心里,嘴里都这样说:蒲骚的胜利,是斗廉的计谋;如今采樵诱敌的计谋难道还是斗廉教给我的吗?正是因为这个,才催化了屈瑕的自以为是,最终导致他战败自杀。屈瑕的死生,可以归因于伐绞的胜利——是先胜引发了骄傲,又引发了失败自杀。这难道不是上天想杀死他吗?苻坚治理前秦,兴也王猛,败也王猛。王猛死后,苻坚下诏说:“因为刚刚失去丞相,所以要设立专门的场所,听理诉讼案件。”言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后来,接连不断地在张掖、西域取得大捷,苻坚的心就放松下来,认为治理天下不过如此,王猛虽然死了,我难道不能独自掌管天下?等到自以为是来指挥攻打东晋,就大败于淝水。如果王猛死后,他曾经取得一些小的挫败,就一定不敢藐视天下。苻坚丧国的道理,就是屈瑕丧师的道理呀!从天子到普通百姓,离开师傅的谆谆教诲,突然间想自己做主行事,遇到良好的开头并不值得高兴,遇到困难的开头也不必忧愁苦恼。因为,先遇到容易事,就会把容易当成平常,这是祸患的根源;先遇到难事,就会把困难当成平常,这却是福祇的根本。因此,世界上有因为一次胜利而连累一国的,也有因为一项技能而败坏一生的,这难道不是太可怕了吗?
《东莱博议·楚莫敖屈瑕》
楚人有习操舟者,其始折、旋、疾、徐,惟舟师之是听;开帆击楫,云飞鸟逝,一息千里。于是小试于洲渚之间,平澜浅濑,水波不兴,投之所向,无不如意;不知适有天幸,遂以为尽操舟之术矣,遽谢遣舟师,傲然自得。沼视溟、渤,而杯视江湖;椎鼓径进,亟犯大险;吞天浴日之涛,排山倒海之风;轰豗澎湃,奔鲸骇虯。乃彷徨四顾,胆落神泣,堕桨失舵,身膏鱼鳖之腹,为世大戒!然则召今日之危者,岂非前日之幸乎?使其自试之时,已遇风涛之变,则将知难而悔,终身不敢言舟楫矣。屈瑕之祸,不幸类是。当屈瑕与郧师相距于蒲骚,自知将略非长,委计斗廉。“次郢御四邑”者,斗廉也;教以“锐师宵加于郧”者,斗廉也;教以“师不在众,不疑何卜”者,又斗廉也。无小无大,惟斗廉之谋是从,以成厥功,岂不犹操舟者其始惟舟师之是听乎?屈瑕徒见用奇之功,而欲窃效焉;伐绞之役,是身试于洲渚之时也。幸而绞人偶入其计,志满气扬,自谓算无遗策,凡天下之言兵者,无出我之右矣。彼区区之罗人,政须折棰笛之耳。削规破矩,任意直前,变出不困,军溃身蹶。其得祸盖与操舟者无以异!邓曼推其祸端,归之蒲骚之役。吾以为成屈瑕之祸者,在绞而不在蒲骚。方伐绞之初,屈瑕虽欲自用,尚未敢自信也。苟受挫于绞人,必思昔以用人言而胜,念以自用而败,将益求其所未至,不敢以兵为戏矣。彼既见其谋之验,忘其幸而矜其能。心口相语,以为蒲骚之胜,昔日斗廉之谋,今采樵诱敌之策岂亦斗廉教我乎?此所以紧其自用之意,而趣其荒谷之缢也。屈瑕之死生,在于伐绞之胜败;骄之于先,而陷之于后,庸非天欲毙之乎?苻坚之治秦,一则王猛,二则王猛,猛之死,下诏以新失丞相,置观以听讼,其词至兢兢也。继而踵而张掖、西域之捷交至,其心始纵,谓天下之事止此耳,猛虽亡,吾岂不能独办乎?迨自用而至淝水之辱。向若猛死之后,其锋尝小挫,必不敢遽轻天下。坚之丧国,即屈瑕之丧师也!由天子至于庶人,免于师傅之严,而骤欲独行其志,遇事之易者未足喜,遇事之难者未足忧。盖先遇其易,则以易为常,是祸之源也;先遇其难,则以难为常,是福之基也。世固有以一胜累一国,以一能败一身者,岂不甚可畏耶?
【附评】
钟伯敬曰:“前借操舟为喻论定,末以天子庶人一段交结,大有关系,且文气波澜洋溢。”朱字绿曰:“一层用人者常胜,一层自用者必败,一层不用人而自之初,败为幸,胜为不幸,只此三层,处处绾定本题。既用三层应,引苻坚亦以三层应。推到天子庶人,俱于不用人而自用之初宁难于先,而有所惩以其福;毋易于先,而有所轻以召祸,真能畅所欲言。”张明德曰:“引喻处说得亲切入情,始知蒲骚之役,以自用而招殃祸,伏于得志之先。文能层层剥发。”
附:《楚莫敖屈瑕》
鲁桓公十一年,楚屈瑕将盟贰、轸。郧人军品于蒲骚,将与随、绞、州、蓼伐楚师。莫敖患之。斗廉曰:“君次于郊郢,以御四邑。我以锐师宵加于郧。若败郧师,四邑必离。”莫敖曰:“盍请济师于王?”对曰:“师克在和,不在众。又何济焉?”曰:“卜之。”对曰:“卜以决疑,不疑何卜?”遂败郢师于蒲骚。(十二年)楚伐绞,莫敖屈瑕曰:“绞小而轻,轻则寡谋。请无扞采樵者以诱之。”从之,大败之。十三年,楚屈瑕伐罗,斗伯比见楚子,曰:“必济师!”楚子入告邓曼,邓曼曰:“莫敖狃于蒲骚之役,将自用也,必小罗。”罗与卢戎两军团之,大败之,莫敖缢于荒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