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侣

生命中总有些来势不可挡,比如要亮起来的黎明;比如要暗下去的黄昏;比如宿命的邂逅;比如预知的离别;比如摧枯拉朽的爱情;比如生;比如死;

人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这世界上最美的情话。可走过一定年岁,它却是没有呼吸的承诺。

二伯和二娘算是一对打不散骂不离的佳偶。俩人都是非常传统的人,勤奋、务实,靠自己的双手撑起一个家,养活了一双儿女。奶奶家穷,供养不起二伯上大学,可他骨子里就有好学那股劲儿。借来的书,有空就抄写,几乎背过。对墨也是情有独钟。一有闲时就在地上纸上晕一席墨迹,习得一手好字。每逢红白喜事年节,都会请他去写对联,他都精精湛湛的完成。上大学的这份愿望也就寄托在儿子身上!哥哥不负众望,很有出息,成家立业,也算小有成就。姐姐生的贤良淑德,嫁了好人家,日子过得幸福美满。虽说儿女都已成家立业,过得很好,老俩口的心丝毫不懈怠。那种男耕女织,早出晚归,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精神被实践的淋漓尽致。一年四季日日夜夜,不分雨雪天晴,后院那片地都被写的整整齐齐。一小块一小块田字格里,一排排辣椒、西红柿、黄瓜、草莓、萝卜、白菜……被书写的生动栩栩,劲骨丰肌。除了自己吃以及四送邻里,多余的被二娘整理的干干净净。由二伯骑自行车兜风闲转似得村舍间赠卖。每逢麦子熟透时节,娘肯定会打电话叫我们回去吃杏儿。八棵杏树被俩老人照看的非常茁壮,结出的果子总比别人大满满一圈。我总是一手一个,左一口,右一口。娘是大嗓门,老冲着我喊:“又么人跟你抢,真是个瓜娃”!待门口的两棵柿子树挂满柿子,二伯会露一露练了大半辈子的功夫——做醋。他做的醋,醇厚,清澈,酸甜。曾经老去他家抱醋坛子。以至于我现在吃面无醋不欢。农忙时,哥哥总公事忙回不来。二伯二娘就顶着严寒酷暑的忙碌。邻里亲朋好友干完自己家的活也都乐心帮忙。看他们二老的辛苦劲儿,邻里也都常常劝说:你说你们,儿女都有出息这交代了,不愁吃穿用,还费神费力辛苦省啥省?没事下下棋养养花鸟过过清闲日子就算到头啦!对于此状,二伯总是眼睛笑眯眯的不多说什么。二娘总会打趣:“生的一身贱骨头嘛,不干活痒痒。”久了也就没人多说了。西苑的秋海棠开了一秋又一秋,后院的两棵梧桐树庇佑着老屋,顶着风,顶着雨,顶着雪,晒着太阳……日子简单而幸福。屋梁上时而环绕几声娘的趣话。就是这样相依相伴,相濡以沫的佳侣,却被天意拆散了!原来,唯有离别才是真正的永远。

记得娘出殡前一天,我还是不信。我四五日之前还牵过的有温度的手此刻竟然已经冰冷。我答应十月一回来看望的她竟再也等不到了!那晚我倔强的跪在灵前,举着香,心里呐喊着:“你不算数,你不算…我们说好十月一见的…”任凭香灰烫着我的手,泪水无法停住。娘的离去,最伤痛的是二伯。早听人说,最大的悲痛在眼前是哭不出来的。那前前后后几天,不见二伯掉一滴眼泪,眼红也没有。异常冷静,静若止水。而哥哥姐姐嘴里全是悔意,眼里尽是绝望和泪水,悔不该公事太忙,无暇多回家看看父母。

娘走后,像是带走了屋子和二伯的太阳,屋子变暗了,静了,湿了;梧桐也变得黝黑深沉;娘在世养的小狗也变得羞涩内向;后院的菜地枯了,西苑的海棠瘦了;屋上的青瓦爬满绿苔;这儿是阳光照不到的似家非家的屋。

昨天是农历的好日子,母亲差我回去参加婚礼。听说二伯不适应城里生活,从哥哥那里回老家了,顺道过去看看他。刚到门前,见门紧闭着,推开进去。屋子变老了,地上布满青苔,落叶铺成一条小道。我叫二伯,他有一会儿才应我,听到是我,有些许高兴,连忙叫我进屋坐。里屋更暗,也没有开灯,二伯在练字。那个练字神器已被他练的皱皱巴巴毛毛躁躁。简单的闲聊几句,我说我想去后院看看,他跟着我。我拉着去往后院的门,以前轻松能拉开的门,可我使出吃奶劲也不见有缝隙。二伯说很久没去后面了,可能门受潮变斜了,看着我有点苦笑。他使劲往上一抬才拉开,厨房先入眼,桌案都已蒙上一层厚厚的灰,蛛网占领了屋顶。顿时一股心酸油然而生……我闭门就往回走,他还是笑呵呵的。我知道他不会做饭,问他平时吃饭在哪里吃,他说“好在你姐嫁的近,平日里就去她家么。”“那你不是一天来回跑好几趟?”“那我一天闲着也没事儿”“你怎么不在我哥那里住着,他们也能孝顺你啊,孙子也在身旁!”“我住不惯啊!”。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好,也轻轻一笑带过。忽然电话响了,是三娘家的哥哥打来电话问我是否过去吃饭。挂完电话,二伯神色恍然,不禁感叹“要是娘在娃还能吃口热饭…轻声的呜咽…”。说着说着,他恸然失控,眼泪大颗涌出,为了不让我看见,他大步走向屋内。说那你走吧,我不送你了。就给我瘦弱孤独的背影,不停摇头拭泪。我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忍不住泪流满面。

正因为漫长一生里已多是孤独,所以陪伴才显得格外珍贵。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我们同情那些并不相爱的人,我们沉醉在自己的惊喜中,还有什么能让我们惊讶万分?无论是夜晚的彩虹,还是雪中的蝴蝶;而当我们沉沉入睡时,却在梦中看到了离别。但这是一个好梦,但这是一个好梦,因为我们已从梦中惊醒”

——希姆博尔斯卡《爱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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