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从远处来,路过我的村庄。村庄在变,人也在变,她还是老样子,日夜不停地流淌。
你见她的时候是,不见的时候也是。
我在她的身边长大,却在离开多年之后,才想起她的好。
2
河面最宽处,只有三四米;狭窄处,不足一米。从我常去的上游,到常去的下游,仅有一千米的长度,在村庄最低处,斗折蛇行。在四季轮回里,唱着永不疲惫的歌。
3
河底的软泥上,长满了暗绿的水草。你的小脚踩上去,凉凉的,滑滑的,瞬间会把水弄浑,待你停住不动,浑水顺流而下,你又能看清脚下的水草,还可以看到几条小鱼儿,在亲你的脚,痒痒的,怪怪的,使你忍不住要提起裤管,挪动双脚。鱼儿撵不走,可要抓住它们,也不容易呢。你不动的时候,它们就找你玩。你若动了,它们就该跑了。
因为小,它们没有被抓的烦恼。
4
大鱼,藏在河湾水深处。
怎样去逮它们呢?你如果要问我,我会牵起你的手,带你去钓鱼。在此之前,我得找根缝衣针,在煤油灯上烧红,使之弯曲成钩,这是鱼钩;去墙角挖蚯蚓,装到塑料瓶里,这是鱼饵。然后带你坐在宽阔的草地上,背靠百亩稻田。如果天热,会带你坐在杨柳的绿荫里。只是,鱼儿上钩了,你不要太激动哦,要慢慢地提起钓竿,千万别太用力,把绳子甩到树上了,或许就会成为解不开的结。钓鱼是件风雅的事,你得悠着点。
你想钓胡子长的鲶鱼,想钓红鳞的鲤鱼,想钓翘嘴白,可它们不想让你钓啊。鱼钩扔进水里,总是被小而圆扁的鳑鲏哄抢,你想要的鲶鱼呀,鲤鱼呀,翘嘴白呀,它们就难以见到鱼饵,又或许是不屑于与鳑鲏们争抢,努努嘴,摆摆尾,就走远了。要钓它们,只能靠缘分,靠运气了。
爹若逮鱼,会在上下游围坝。下游开个口子放水。水流完了,河里的鱼就慌了。有的横冲直撞,有的左右翻滚,有的往岸上跳,有的往草里钻,但不管怎样,一个都跑不掉。爹就把大的捡到桶里,小的放生。
5
河里有蛇,一种是红黑相间的土地婆,一种是灰不溜秋的水蛇。
蛇不讨喜,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要打,不是真的要打,是厌恶,是恐惧。它们懂得人的意思,逢人就跑,从不逗留。与此同时,我也会跑,往相反的方向。我们就是这样避免了相互伤害,并形成了默契。
黄鳝像蛇,却很少出来活动。即使出来了,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它不咬人,没有毒舌和利齿,可我还是怕它,小手贴近它的身体,感觉像是碰到了死人。
6
青蛙在没有成为青蛙之前,叫蝌蚪。
比小乌龟大的,是老乌龟;比小王八大的,是老王八。谁是谁的儿孙,外形上一眼就能看出来。在小河的家族里,只有这一家人,真是奇怪得很。小蝌蚪找妈妈,费了老大劲,才知道妈妈是青蛙。
它们的歌声,常在有月亮的夏夜响起。乳白的月光透过杨柳洒落在河面,与河面升腾的热气融为一体,那嘹亮的蛙鸣,声声入耳,把人的心,叫得恍恍惚惚,叫得空空如也。赤脚站在温热的河石上,远望头上明月、两岸灯火,有凉风吹动衣襟,带来稻花的香甜,你还能想到更好的纳凉的去处吗?
7
乌龟与王八,无论在水里,还是岸上,虽有四脚,却爬得极慢,远不如没有手脚的鱼与蛇。逮它们的时候,先敲背,待它们的脑袋缩回去,你再把它们翻个身,使其四脚朝天,你想玩多久,就能玩多久。它们的尾巴又细又短,也会缩进壳里,让你忍不住要把尾巴抠出来,拽着玩。它们要是生气了,会把脑袋伸出来望着你,张开嘴,还想咬你呢,你不用怕,扯根狗尾巴草给它,让它去咬吧。
玩腻了,把它们翻回来,使之四脚着地,它们不会回头骂你,也不会回头咬你,而是乖乖地往前爬去,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你在想,小龟呀,小鳖呀,下次见面,要到什么时候啊?再抬头,它们已爬到水里了。只有一种乌龟,浑身尿骚味,我不愿找它们玩。但我从不骂它们,也不愿用它们去骂人。
我在河边捡到几颗蛋,颜色形状如鸡蛋,大小如鸽子蛋,问大人,大人说是王八蛋。我端详很久,还是不明白王八蛋有没有可骂的。
8
菖蒲是河里的美男子,叶片呈剑形,插在门口可以辟邪。清代《燕京岁时记》曰:“端午日,用菖蒲插于门旁,以禳不祥。”
每年端午,下河游泳,采蒲剑,打水仗,是那时的一大趣事。
唯一的烦恼,不是水蛇,而是蚂蟥。蚂蟥听到响动,就会悄悄地游过来,吸附在你的身上,要喝你的血呢。喝点血倒没什么,可怕的是它往你的身体里面钻,要是钻到血管里,可就麻烦了。还有,它们这些小偷啊,做事一点也不讲究,逮到哪里就吸哪里。你要是光着腚下河,它就敢叮在你的屁股上、鸡鸡上,你说,骇人不?
9
河床上,有黑的石,青的草。
河水常年流淌不息,激流处可见白色的浪花,幽深处因为杨柳与青草的倒影,会呈现浅绿或墨绿,天气晴好,映入蓝天与夕照,色泽更加丰富多变。小河以全石为底,一律浅黑色,瘦而且硬。你要问石头是怎么变黑的,没有人知道。小河有漫长的岁月,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只是过客。
草地上玩耍,坐着,躺着,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怎么样都是好的呀。青的草,是老水牛的最爱。在河边放牛的,除了喜欢扎堆的小孩子,还有独来独往的五九爹,他养的大水牛,膘肥体壮。
10
我在地图上,找到小时候生活过的那片土地,放大,再放大,会看到一条绿色的蚯蚓,她从西北走来,往泊湖而去,奔向长江。
她没有名字。她是我的母亲河。我在她的身边长大,后来又离开了她。
我把这条绿色的蚯蚓看了又看,想起了很多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