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一年了,这一年的时间我都在实验室里研究,为什么有些人会得某种自身免疫病。
这一年特别的“累”。我说的累绝不是吃不好睡不好加班加到神魂颠倒的“掏空累”,而是医学概念上的全身乏力,那种你能感觉到你病了的累。
说来也挺逗,虽然我是研究自身免疫病的,但偏偏我自己的化验单异常了很多年,一个标准的“准自身免疫病”。只不过这个病的确诊除了几个化验指标的异常,还需要一个全身各个系统异常症状的累加评分。一个人必须得攒够全身上下好几个地方的难受,才能算得了这个病。化验单的异常就像是埋了一颗雷,时刻提醒我,也许在我接下来人生中某个或悲或喜的时候,我会不小心碰到它,和它相伴一生。
哦,你问自身免疫病是什么,这么说吧,正常人的身体会保护自己,攻击外来的细菌病毒这些鬼;自身免疫病患者的身体会傻傻分不清敌人和自己,把自己当贼一样往死里打;简单来说,就是自己容不下自己,自己折磨自己的一种病。这类病大都不能治愈,只能控制,一般控制的方法也是很矛盾的,基本都是让机体失去攻击能力,这样就不会攻击自己了,同时也丧失了对外界病原的免疫。所以这类患者的死亡基本上要么是因为自己对自己攻击太狠,要么是好不容易不攻击自己了,也对外界的感染无法抵御。
这一年里,我开始经历人生前二十多年都没有过的感觉:不明原因的低热、心悸,不明所以的红斑皮疹、关节酸痛,以及最最可怕的那种“累”。那种即使天天睡到自然醒,依然起来洗个漱穿个衣服都觉得抬不起胳膊的乏力。在这种铺天盖地的乏力中硬撑着去实验室研究免疫病的时候,我会时不时地想,如果人得了一种自己容不下自己、自己抗击自己的病,是不是大自然的法则就是让他去死。
这一年频繁的不适让我开始担心,这颗雷会很快就爆炸。我时常会想,我的生命是不是有意义,我开始思考人生。
我人生的这二十几年完全是在父母的管教下过的,可他们对我的要求的指标只有一个,就是把书读好。这些年里,我也兢兢业业,用读书搪塞了各种尝试的念头。我好像没有什么特长爱好,没有什么经验经历;没有轰轰烈烈的桥段,也没有特别坚持的主见。所有青春期的叛逆、成人期的尝试,这些“杂草”都在刚萌芽没多久,悄无声息地以“会影响学习”被尴尬地扼杀。我的生活,很平淡。
我想了很久,如果真的没病的日子只剩几天,我应该去做什么。
去看演唱会?不喜欢热闹,更喜欢在家里带着耳机看高清视频。
去旅行?我觉得我已经很迷失了,去旅行回来还是迷失啊。
去新学个乐器或者另一种语言?学了,人生就不一样了吗?
去喝醉去放纵?这样的人生就精彩了吗?
好像这些也不是我想要的。
在我还在不知道怎样能让自认为有限的时间更有意义的时候,奶奶去世了。
奶奶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十几年了。早在她还能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她已经觉得备课这件事变得很困难,为了退休前最后一个学期的课,她每天从早到晚整整备了一个暑假。
退休后,因为脑功能的逐渐丧失,她开始慢慢从说不出话,到听不懂别人说话,从见到儿孙会高兴,到见到谁都不认得,从叫她她会有反应,到叫她拉她她都感觉不到,从不会走路,到不会吃饭上厕所,从不会吞咽,到不会咳嗽,最后到不会呼吸……
在赶回家的火车上,我一直在想,当一个人开始逐渐感知不到周围的世界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一部分老年痴呆症的患者在丧失表达能力并开始不能理解他人话语的时候,会有一个哭泣的阶段,那个时候他们会每天哭哭啼啼,别人关怀地问他们怎么了,他们听不懂,自己是饿了疼了难过了心酸了,也压根说不出来。连接他们和其他人之间的桥梁被切断时,他们孤零零地站在宇宙中间,明明看到、感觉到,但他们内心的呼喊都消失在宇宙边缘,没有应答。那个时候,他们只能哭,也只有哭。可能一直到他们的脑功能退化到不会懂孤独这种感觉的时候,他们才会停止哭泣,当然,他们也不再会快乐。
奶奶遗体告别的时候我没有去,因为爷爷本来身体就不好,还哭得跟孩子一样,家人怕他支撑不住,让我在家照顾爷爷。老屋子,旧摆设,一切都还和奶奶走前一样。
说来奇怪,那天早上特别闷热,和每个盛夏的早上一样,可到了中午,天就突然暗了下来,狂风大作,顷刻暴雨。浑身乏力酸痛的感觉也不知什么时候袭来了,我测了下体温,38.5℃,不知道这是不是正是他们送走奶奶的时刻……
接下来三天,我每天都烧到38.5℃以上,每个细胞都痛苦地呻吟着,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好想去回忆去思考,但是我太难受太难受了,仅有的眼泪都热得蒸发掉,我根本没有办法回想,只觉得好像有谁在召唤我。作为一个学西医又搞科研的,我有无数个合理的猜测能够解释我那几天为什么会发烧,但是我又依稀相信,高烧三天是奶奶对我没去送她的惩罚。有的时候科学虽然能够解释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但是它和语言一样,仅仅是描述这个世界的工具。然而生命终极的奥义,有没人讲得清楚。
人只能活着,只能体会,不是吗?
我没有什么特长爱好,没有什么经验经历,没有轰轰烈烈的桥段,也没有特别坚持的主见。我的笑点很高,哭点也很高,我不会轻易开心,也不会轻易难过。我最近有严重的过敏,醒着睡着都要时刻戴着口罩。我知道有一颗雷在我面前的路上埋着,我担心它会在我人生最幸福的时候爆炸毁掉一切,又默默祈祷一直到我离开人世的时候它还没被踩到……人生很荒谬,有的时候真的不懂为什么要挣扎活着,但还有什么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