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娘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虎儿突然想起,荆娘死的那一年,她才三十一岁。

窗外的雪又在下了,凶猛、呼啸、铺天盖地。这雪和虎儿记忆里的那场雪简直一模一样,雪被用力砸下来,穿过那碗大的破洞,砸在屋里、砸在床上、砸在虎儿和荆娘的身上。

彻心彻骨的寒冷竭力冰封着每一寸肌肤,屋里的火炉像蜡烛一样摇曳着。

虎儿眼看着荆娘爬上屋顶,看着她在睁不开眼的风雪中匍匐在瓦片上一寸一寸地蠕动。直到荆娘手里的木板盖住了屋顶的洞,直到屋顶上传来“砰……砰……砰……”地钉钉子的声音,虎儿哆嗦着的身体才终于温暖了起来。

荆娘回到屋里,身上已经满是冰雪。厚厚的棉袄被冻成了盔甲,脱也脱不下来,荆娘坐在火炉边烤了好久,带着寒气的棉袄又渐渐变得湿漉漉的,又冷又沉。

荆娘脱下棉袄,裹着被子烤火,跳跃的火焰烤得她脸上手上发烫,但背后却还是冰凉一片。温暖的热汤逐渐驱散了她身体里的寒意,也稍稍唤醒了她那颗麻木的心。她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带着虎儿离开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她男人周妨死在了战场上,周家的生意赔了又赔,已经养不起他们孤儿寡母了。眼看着周家人的眼色越来也难看,供的饭也越来越差,于是荆娘也没等人家开口,干脆带着所剩不多的家当和当时才九岁的虎儿,出来自立门户。

自立门户,说得轻松。一个瘦弱的寡妇,一个半大的孩子,想要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活下来,哪是这么容易的事?要是不要脸皮的,往床上一躺或许能挣到几个钱。但荆娘是个有自尊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人戳着脊梁骨长大,也不觉得自己没本事养活儿子——至少在周家老太爷的面前,她是这么说的。

那时正值寒冬腊月,天寒料峭,河面都上了冻。荆娘和一群浣衣妇抬着沉重的脏衣服,呼哧呼哧地来到河边,长长的白气从她们的嘴里窜出来,转眼又消失不见。冷冰冰的太阳像是个灯泡,照在冰上、照在身上,感觉不出一点温暖。

砸冰是个技术活,一般要靠经验老道的浣衣妇来掌眼。要是看得不准,砸半天也砸不出个窟窿,天寒地冻的,谁有那个工夫耗在砸冰上?

砸开了冰,河水里都还带着冰渣。有经验的浣衣妇都会先把衣服用棍子捅着,浸到水里浸个湿透,然后再捞上来打上皂角使劲砸。只要手尽量少碰到冰水,就能吃得消。

做熟了的浣衣妇,洗一件衣服用不了五分钟,荆娘不行,她大多要十分钟才能洗完。于是她们就教她:天冷,衣服里的灰藏不住,湿衣服从河里捞上来,自己就结了冰,一抖搂,灰就掉下来大半。

荆娘于是也慢慢熟练了起来。一群妇人蹲在河边上洗衣服,常常一洗就是一天,河边的风呼呼地刮,她们通红肿胀的手和止不住的鼻水让人看了就不忍心。但幸好洗衣服的时候能有个伴,大家说说笑笑间,自然也就不觉得辛苦了。

反倒是虎儿,总觉得洗衣服太苦,想让荆娘做些别的营生,比如卖包子。每次虎儿路过街边的包子铺,闻到那香喷喷的肉包子味儿,口水就止不住地咽。但虎儿只能看着,他从来不敢私自拿钱去买,他每天从山上捡柴换来的钱,也都各有用处,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但他太馋了,所以每次卖完柴,他都会蹲在包子铺对面的巷子口,闻着香味解馋。没过多久,他就被一伙儿在镇子里游荡的野孩子盯上了,他们知道他卖柴回来身上一定有钱。于是有一次他被蒙住了脸,抱住了四肢,被他们硬生生从身上把钱抢去了。虎儿理所当然地反抗了,但双拳难敌四手,他挨了好几下,也就老实了。

事情当然没有就这么算了,虎儿回去之后很快想出了个好办法。他每次卖完柴,都偷偷留下一根棍子,就藏在袖子中,硬邦邦的棍子从袖口一直塞到了肩窝里。他还像以往一样在包子铺门口馋地咽口水,可这次他不是蹲着的,而是站着的。

没过几天,那群野孩子果然又来了。虎儿抄出棒子就是一顿打,直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答应把钱如数奉还后,才算停了手。这可把包子铺的老板看高兴了,他笑哈哈地招虎儿过去,送了他一个热滚滚的肉包子。

虎儿看着包子,被嘴里泛滥的口水呛得咳嗽了半天。最后他还是把包子揣在怀里,呼哧呼哧地往河边跑,到了河边,才发现浣衣妇们基本都回去了,只剩下两三个人还在河边收拾东西。

虎儿又赶紧转头往家里跑,一到家里,虎儿就大呼小叫,掏出肉包子献宝似的拿给荆娘看。荆娘以为虎儿把钱买了包子,脸色顿时一白。但听说是包子铺老板送的后,就直说让虎儿吃。

娘俩“你吃!”、“你吃!”地让了半天,最后一人一半,分着吃了。虎儿记得,那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肉包子——尽管包子已经凉了。

开春以后,日子明显好过多了。

虎儿也照常去镇上的学堂上学,家里遭逢大变,虎儿明显比以往用功多了,这让荆娘和学堂里的老师们颇感欣慰。可没过多久,镇子上的媒婆就上了门。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荆娘还不到三十,正是成熟的大好年华,这些事情免不了。

媒婆介绍的也不是什么歪瓜裂枣,是镇上一个姓李的木匠,李木匠也才刚三十岁,老婆死了,有一个五岁的闺女。

按理来说,这是一门好亲事,虎儿能得个父亲,能有个完整的家,荆娘也不用这么辛辛苦苦地洗衣服,挣的钱才勉强糊口。

李木匠也上门来看过,他长得人高马大的,看起来憨厚得很。他来的时候还提着两条腊肉和一窝鸡仔,进了门还没坐多久,就掏出工具修修门窗、整整桌椅。和荆娘一起洗衣服的妇人们,都为她感到高兴。都说能找着个依靠不容易,让她抓住机会。

荆娘把这事儿和虎儿说了,可虎儿听了却死活不愿意,他不希望自己的娘亲再成为别人的媳妇。虎儿说:“我的大名叫周图,以后也一直叫周图。我不能叫李图、王图、钱图……不能!”

荆娘听了,考虑了好久,最后还是拒绝了这门亲事。

虎儿当时高兴坏了,他觉得自己的娘亲失而复得了,他们的这个家也成功保住了。荆娘看着虎儿稚嫩的笑脸,也笑了。

后来虎儿光是想起这个场面,心里就一揪一揪的痛。如果当初他同意这门亲事,荆娘后来是不是就不会死了?他不知道。但长大后的他每次想起,都能从荆娘的那个笑中,品出不同的意味来。

往后的日子当然也少不了再有媒人上门,毕竟荆娘生得确实漂亮,又是个寡妇,难免招人惦记。不仅如此,在他们家门口闲逛的混混无赖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虎儿也都清楚。

荆娘每次回家来,总能遇到几个嬉皮笑脸的闲汉,时间长了,村里渐渐有了些流言蜚语,说荆娘不检点的话也多了起来。

荆娘没办法,采了几根荆条,剔去里侧的刺,绕着自己的腰做成了裤腰带,还在手腕上也都箍了两圈。尖尖的刺朝着外面,硬邦邦的扎人皮肤,想要动手动脚的闲汉泼皮,都没少被刺过。

时间长了,大家也终于知道了荆娘的决心,来骚扰的人慢慢消失了。而荆娘的称呼,也是这么来的。

天气转暖,洗衣的活儿渐渐少了。荆娘开始给人附近村里的人缝补衣服,还在镇上的一家成衣铺里寻了一个缝补的活儿做。虽然收入不多,但至少不用再在河边吃那受冻的苦,荆娘和虎儿对此都很满意。

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一伙军队来到镇子上驻扎了下来。这是隶属于哪个军阀的,没人搞得清楚,只是听说军队是由一个叫“猛虎将军”的人率领的。虎儿和朋友听了笑个不停,笑说这将军可真不是人……

这将军的确真不是人!

因为军队来到镇上后,虽算不上烧杀抢掠,但也算是巧取豪夺了。

本地的富商和官员们与这位猛虎将军都攀上了些关系,因此倒也没受到多少骚扰。但平民百姓们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这些浑身脏兮兮,身上泛着臭气的大头兵,来到镇上后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看上什么就拿什么,毫不客气。

谁要是敢和他们呛声,那可真的是抡起枪托就打,打完了还把人家衣服扒了,值钱的物件也都一股脑卷走。几次下来,这些大头兵们算是尝到了甜头,天天二五八万地在街上晃荡,就等着有人看不惯了和他们动手。

但大家也都不是傻子,看得出来他们的小算盘。一时之间,整个镇子都风声鹤唳,人人深居简出,连到镇子上赶集的人都少了很多,附近的人要是没有特殊的事情,一般都不去镇子了。

但是荆娘的活儿又多又重,三天两头得到镇上成衣铺里交领衣服,这样才能拿些工钱,挣些饭吃。尽管成衣铺的生意也不怎么好了,但老板照顾荆娘,大多数缝补的活儿都留给了她做。

得了店老板的照顾,荆娘多少能勉强维持住娘俩的生计,但荆娘因此不可避免地要更频繁地往镇上跑。尽管荆娘总是挑着晨昏之际入镇,但所谓“夜路走多了,总会碰上鬼”,荆娘就很快被那猛虎将军的狗头军师瞧见了。

下一回荆娘再去镇上时,早已埋伏在成衣铺外的一伙大兵冲将出来,转眼就将荆娘掳了去。

虎儿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学校里念书,他当即气得暴跳如雷,直往外面冲。但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们死死拉着他不让他走,最后硬是拿绳子把他捆了起来。这一捆就是大半天,就算放了学,也是由学校里的老师和同村的同学把虎儿拽回家的。

那天荆娘回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虎儿挣扎了一天,已经累得趴在桌子上昏睡了,只留下学校里一个姓刘的女老师坐在屋里陪着他。

“嘎吱——”院子的门被拉开了,荆娘的身影出现在窗外的灯影里。

刘老师站起来,招呼了一声:“是荆娘吗?”

“嗯!”荆娘说。

刘老师打开屋门,门外的荆娘看起来衣衫整齐,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周图睡了……”刘老师小声说道。

荆娘走进来,看了看虎儿手腕上的红印子,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说:“麻烦刘老师了,您吃饭了吗?我给您做点?”

“吃了吃了!我和周图都吃过了……”刘老师看起来欲言又止,嘴唇翕动了半晌,最后只是说道:“周图这孩子学习肯用功,长大了一定能出人头地……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哎!那我送送您!”荆娘挤出一个微笑。

“留步,留步!”刘老师也是女人,看得出荆娘在逞强。

她急忙打开院门,出去后自己又把门关上了。荆娘把门打开一个缝,倚着门目送刘老师慢慢走远,她匆匆的脚步声在寂静无人的村子里响起,一连串的犬吠声伴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昏暗的月光给村里拢上了一层灰纱,遍地的虫鸣声起此彼伏。荆娘小心地将院门关好闸上,回过身来时,眼泪已经打湿了衣襟……

虎儿在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娘亲好像回来了,她还把他抱上了床。虎儿把头拱在荆娘怀里,闻着熟悉的胰子的气味,清爽又令人安心,虎儿于是又慢慢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虎儿吓了一跳,急忙跳下床。

往常荆娘都会按时叫他起床上学,起得晚点就要被打屁股,可今天怎么没叫?虎儿正穿着裤子,昨天的记忆突然翻涌了上来,难道?

虎儿光着膀子跑出了屋,只见院子里空荡荡的,厨房、茅房也都没有人,虎儿吓得小脸发白,打开院门就往外跑。

“砰!”虎儿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虎儿,你怎么毛毛躁躁的?”荆娘手里拿着一把香芹和韭菜,皱着眉头说道。

“娘!”虎儿带着哭腔看了看荆娘,抱着她的腰哇哇大哭起来。

荆娘摸了摸虎儿的头,笑着说道:“这么大了还不穿衣服,不知道害臊吗?”

荆娘就这样又回到了往日的生活中,仿佛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谁也不知道她在“猛虎将军”那儿受到了什么样的对待,她也没和任何人说过。尽管村里人议论纷纷,但荆娘总是一副坦荡的样子,这就让人难免心里琢磨,会不会其实没发生啥事?

秋天一到,猛虎将军就带着军队走了,走得很突然、很迅速。一夜之间,整个军营就已经人去楼空,连带着一起消失的,还有富商士绅们前不久刚收上来的大批粮食。

军队一走,镇上很快就重新热闹了起来。成衣铺的生意也很快恢复了正常,可荆娘在成衣铺的活计却慢慢变少了。

因为当初猛虎将军的手下要来抓走荆娘时,成衣铺老板是知道的,但他怕得罪他们不敢说,以至于最后眼睁睁看着荆娘被抓走。虽然荆娘没有责怪他,但他一直心有歉意,时候长了,这歉意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恨意。

他开始到处散布荆娘的谣言,说荆娘淫荡风骚,有好多姘头。在成衣铺来往的本来就多是女人,这样的谣言一出,很快顺着众多女人的嘴传遍了十里八乡。荆娘的名声彻底臭了,成衣铺的活计于是也丢了。

但幸亏荆娘早有打算,刚开春不久就在家里养了不少小鸡小鸭,到了秋天,大多已经长大了。荆娘于是开始卖鸡蛋鸭蛋,间或给镇上的饭店提供些家禽。

天一冷,荆娘又开始跟着同村的妇人们去河边洗衣服。每天的衣服都多得洗不完,可越发微薄的收入却让娘俩的生活渐渐变得难以为继。冰片似的雪花被北风裹挟着,像下刀子一样铺天盖地。雪一停,浣衣妇们就提着挑着,把沉重的待洗衣物一路搬运到河边。

河边风大,冰冷刺骨的河水在厚厚的冰面下宛如一块蓝莹莹的玻璃。冰面被砸开不久,河水就被北风吹得结上了一层薄冰,每洗几件衣服,就得把冰面重新敲开。每次洗完衣服回来,荆娘都冻得浑身直发抖。那双原本细嫩的手,也被冰水寒风蹂躏得通红,长满了冻疮。

好在虎儿越来越懂事了,不仅学习愈加用功,还主动包揽了家里的很多家务。烧水做饭、铺床叠被,这样的活儿荆娘已经好久没做过了。不仅如此,虎儿砍柴的本事也越加熟稔了。冬天一到,山里的枯枝就变得极其稀少,但虎儿不知从哪练就的本事,总是能比别人多砍到不少干柴枯枝。

寒冬里,小小少年背着重重的一捆柴火,一路从山上下来,再到镇上的客栈酒家把柴卖了。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冻得通红的脸蛋,总是能让人不忍心,而特意多给点钱或者额外送点馒头点心。

只是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还没到腊月,大雪就封了山。这下别说砍柴了,就是上个山都费劲,砍柴的活儿因此也不能做了。虎儿于是专心在家料理家务,喂养家里的鸡鸭,闲下来时就自己温习功课。

北风呼啸着刮过,卷起地上的冰屑撞击到屋外的墙上,“噼里啪啦”的响声的细碎又清晰。屋里的火炉努力燃烧着,暖意像一团棉花,塞满了屋子。在不时响起的冰屑敲击声中,杂乱的吵嚷声起初并没有引起虎儿的注意,他坐在火炉不远处,融融的温热气息正要将他带入梦乡。

“砰砰砰!”大力拍门的声音传来。

“虎儿,出事了!”屋外的吵嚷声终于响亮了起来,虎儿甩开睡意,一脸茫然地打开院门。

“听说河边淹死人了……你快去看看!”同村的刘大叔说完,马上又去敲别家的门。他一路走一路敲,越来越多的人被惊动了。

虎儿的脸色变得煞白一片,他连院门也顾不得关,闷头冲进了刺骨的北风中。一路上赶去河边的人越来越多,虎儿一会儿走一会儿跑,奔走之间,严冬干冷的空气顺着口鼻刺进了肺里,虎儿感觉嗓子又凉又痒的,每喘一口气都觉得困难。尽管没来得及穿棉袄,但北风丝毫没有吹走虎儿身上的热气,热汗顺着虎儿的脊背淌下来,北风再一刮,冷冰冰的。

越是靠近河边,路上人就越多。村里有不少人家都有人在河边洗衣服,大家胡乱猜测着淹死的是谁,跑回来传信的王大娘恓惶得很,话也说不明白。村里人于是道听途说,猜谁的都有。

虎儿哈着白气,气息短促,脚下的雪时硬时软,虎儿跑得有些踉跄。他当然听到了别人的议论声,甚至还听到有人毫不避讳地说最好淹死的是荆娘,但他一点也没往心里去。他只是悬着一颗心,不出声地也向漫天神佛祈求,祈求死的人不是荆娘——随便是谁都行。

还没到河边,虎儿远远就听到了男人的哭嚎声,虎儿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河岸上乌压压地围着一群人,黑乎乎的脑袋一颗接一颗,一道道白气从那群脑袋丛里冒出来,像烤熟的山芋蛋子冒出的热气。

虎儿开始相信那些脑袋里一定有一颗是荆娘的,荆娘一定活着。他没在那群脑袋里找到荆娘,他在河边找到的她。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在距离这里十多米的河岸边大声哭嚎,荆娘正躲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收拾那些已经洗好的衣物。

淹死的是庞家大婶。河边的冰太滑了,她没站稳,跌进了冰窟窿里。庞大婶身上的棉袄吸饱了水,河面上的冰又厚实,她被河水一路卷着,始终冒不出头来,没多久就沉到河底淹死了。

荆娘看见虎儿,忙招呼他过去。虎儿远远看见了那具冷冰冰的尸体,脸被河水冻得青白一片,那死亡带来的寒意和恐怖,让虎儿狠狠打了个哆嗦。

荆娘把身上的棉袄脱下来给虎儿穿上,虎儿这才想起自己连棉袄都没穿。天寒地冻的,刚才怎么没觉着冷呢?虎儿没想太多,他牵着荆娘的手,娘俩瑟缩在河边一齐打着哆嗦。

这件事过后,村里人就商议以后改在村里洗衣服。于是家里有井的人家就成了洗衣服的新地点,用了人家的院子,到时候多算人家些工钱也就罢了,这样浣衣妇们还能聚在一起,又有院子遮风,多少能感觉热乎一些。

腊月二十,村里的浣衣妇们不再接洗衣服的活儿了。大家都忙活起过年了,都说瑞雪兆丰年,有田有地的人家这些天都乐得合不拢嘴。

但荆娘和虎儿却高兴不起来,昨晚的一场大雪,压塌了屋顶,荆娘一个人趴在屋顶上忙活了半天,好歹才把屋顶盖住了。但这样的一个老房子,实在说不准到底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尽管回屋后烤了半天的火,荆娘还是觉得彻骨的冷。到了今天,荆娘越发感到虚弱和寒冷了,等虎儿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荆娘发起了高烧。请来的老中医开了些药,虽然每贴都不贵,但一天三顿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虎儿卖光了鸡鸭,又把明年的学费拿了一些出来,一共抓了五天的药。但药并不怎么见效,荆娘成天咳嗽,喉咙肿得像桃子一样大。又过了两天,荆娘的身体越发虚弱了,她裹着三床被子,还成天喊冷。每睡一觉,冷汗热汗就出一身。起初,荆娘还能有些意识,但很快,荆娘就烧糊涂了,她嘴里总是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虎儿依稀听见是在和他已故的父亲周妨说话。

虎儿眼看撑不下去了,急忙托人给镇上的周家捎话。可还没等周家来人,荆娘就死了。

那天晚上,虎儿只是想要靠着病床休息一会,因为他太累了,已经好多天没有睡个好觉了。照顾病号对一个十一岁的少年来说,实在是个十分辛苦的任务。而他就是这么靠着病床一眯眼,结果就很快睡了过去。

当呼啸的北风摇撼着窗户,在他的耳边发出“啊!”的一声大喊的时候,他终于睡梦中惊醒了。虎儿抬起头,一只冰凉的手就从他的脑袋上落了下来,掉在床沿上发出一声“砰”的干响。虎儿呆愣着看了半天,终于自荆娘嘴角的笑意和她那毫无起伏的胸膛上意识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屋里的火炉还在熊熊燃烧着,风雪被挡在屋外不得寸进,但虎儿却感到了一种彻骨彻心的冰寒自体内涌出。

这场风雪就此刮进了他的心里,一刮就是好多年。

荆娘葬在了周家的祖坟里,紧挨着父亲周妨的墓。严冬腊月,新翻开的泥土带来了湿润的腥气,虎儿跪在父母的墓前,麻木地看着一高一低的两座坟,巨大的迷茫就像坟上覆盖的大雪,又空又白。

在这之后,虎儿被三叔收养了。到底是周家的子孙,再怎么着也饿不到他一个孩子。之后,战争很快结束了,虎儿渐渐在三叔一家的关爱中长大,可幼年的艰辛生活仍然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痛。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可每到冬天,虎儿总会习惯性地抬头看看屋顶是否还结实——他仍怕会有雪花顺着头顶的窟窿砸落下来,穿过那碗大的破洞,砸在屋里、砸在床上、砸在虎儿一个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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