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与阿妈在电话中寒暄,突然听到阿爸的声音:“告诉阿蕾,我的奶粉快喝光了。”我窃窃地笑了。这是“阿爸式的想念”,他言语上这份浅浅的忧,成了我内心深深的喜,我知道我的日子里总有他的挂念,不管他对我是舍还是求。
二十一年前,离家远行,从此我的脚步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追随到哪里。
大学时代,收到他写来的信,一眼看到信封上他硬朗刚毅的字体,心里暖暖的,眼眶也酸涩起来。多年以后,早已忘却当年他在信中的种种交代,但见字如面的亲切熟稔却终生难忘。有了手机的日子,联系便捷了许多,写信似乎也成了一件矫情的事情。阿爸生性豪气,也绝容不得半点矫情造作,于是我再收不到他的零星文字。这于我是大大的遗憾,于他不知道意味着什么。他也极少打电话给我,哪怕我有事没事打给他,他也只是耐心地听着,好像没什么话可聊似的。每个电话的结尾也一成不变:“还有什么事吗?要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忙去了。”他就喜欢折腾,儿女成家不呆在身边了,他也从来没有闲着。
阿爸恋旧,但不喜欢怀旧,我每每追问他过去的事,他总是沉默,目光柔软而迷惘。明明脸上写满故事,却在接触到我问询的眼神的一刹那瞬间抹得干干净净。或许他只是不愿意给我们同情他的过往的机会,或者他不愿意让他沉重的过去压制了我们今天轻松愉悦的生活。
幸甚,童年有阿爸的庇护与陪伴,那么安然,那么自由。记忆里哪怕是酷热的夏天,都是云淡风轻的舒适与快乐。
夏之晨曦,露珠待化。我们在屋后一起刷牙,故意把满嘴的牙膏沫子吐得老远。等早餐的片刻,我们也不会闲着,他打理屋后那块巴掌大的小菜地,我寻一只空瓶,在结着青苔的屋角捉多足的硬壳虫玩,雨后偶尔还能扒拉到小蜗牛。若多日不雨,找不到活脱的小东西玩,就用硬质的纸叠一只小花篮,在屋旁两百多岁的大榕树下,纳着清凉收拾洒了满地的黑果子。
夏之午后,蝉鸣聒噪。我们在前屋窗下的竹榻上仰躺着,一动也不想动。阿爸见我们闲极无聊,偶尔出些口算题给我们做,偶尔陪我们玩玩扑克牌。玩得激动起来,我们躺不住了,开始楼上楼下跑动嬉闹,弄得木楼梯吱呀吱呀作响,奶奶管不住我们就让阿爸唬我们一声,生了气的阿爸特别吓人,不管我们多皮实都会迅速安静下来。
夏之黄昏,暑热难褪。我们坐在门槛上等,只要门前的小河有一隅的河面有阴凉,我们就迫不及待地纵身跃入水中。因为幼时几回不慎落水几至溺死,奶奶就特别看牢我,总不让我下水。阿爸却说:“就因为她走路不长眼,老往水里走,就更要习点水性。”我爱玩水但也怕极了水,只敢坐在河埠头的浅水处嬉戏,阿爸就驮着我在河道上游来游去,还会不厌其烦地托着我的下巴教我摆臂蹬水。一旦抓不到阿爸的手,我就会大呼小叫,屋里的奶奶惊慌失措地跑出来站在岸上数落我,她总怪阿爸太宠我,说女孩子被宠上了天了,多不像话。阿爸不吭声,用他一贯的方式护着我。几个夏天下来,我始终没有学会游泳,但起码摆脱了对水的几近绝望的恐惧。
夏之月夜,清凉如水。老屋的门前有一座带护栏的拱桥,桥面很宽。(在孩童眼里是如此,若干年后回老家,突然发现小时候的世界竟那么小。)阿爸在桥头置上一圆桌一竹床,全家围坐在小桌旁,吃的不是晚餐,是圆满。餐后,我们选竹床的一角卧着,阿爸用蒲扇替我们驱赶蚊虫,营造清凉。他会给我们讲共和国十大元帅的故事,讲杨子荣智取威虎山,讲到兴头上,还会抖几句唱词来。
夏有台风,肆虐恐怖。我们曾眼见着台风过后有认识的乡人被压在坍塌的楼宇下,从此天人永隔。但我们从不曾在这样的日子里惊恐过,因为阿爸对台风的预知犹如神算(那会儿并不知道天气预报),他总会早早地爬上屋顶忙活大半天,还会对屋内的边边角角都检视一番。台风的夜里,总是停电,我们守着豆大的烛光,在旧报纸上练大字。听着屋外风的吼叫,我们会意地笑,好像我们勇敢地战胜了大自然。台风经常伴随着发大水,他教我们辨识流水的走向,给我们寻来拐棍,嘱咐我们远离河道,在房前屋后圈出一片安全范围,任由我们踏在水里寻欢作乐。
阿爸脸上鲜有笑容,他还很喜欢发脾气,除我之外的孩童辈都怕极了他。我却不怕他,因为我懂他。阿爸是一个内心秩序感极强的人,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井井有条地生活。一旦我们草率地打破他的秩序,他会虎着脸生他的闷气。这个时候若不识相,去扰他去问他去关心他,都会遭他一顿臭骂,他甚至还会越骂越生气,事后又后悔不已。阿爸好胜也好面子,哪怕明明是他的不对,也从未见他认过一回错的。我也爱生气,这一点一定是随了他,但我不要随他这样自苦,所以心里每有不快,就先发一公告:我生气了,你们别理睬我。
回想自己的童年,阿爸从来没有命令过我们做不喜欢或不愿意的事,他也从不替我们设定我们生活的框架和路径,我们一路就这样舒舒服服地走来。也许物质上也曾匮乏过,但精神却丰盛有余,自由丰厚有度。他给了我们无数次选择的机会,无数次试错的机会,他给予我们的面对生活的勇气,让我受益终生。
2018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