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旅馆
我记得那是一辆开往盒子旅馆的火车,我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乘上那辆火车了,那辆火车很陈旧,像记忆里落寞的天色。
你可能是去那里寻找一些没用(但不意味着不重要)的记忆,林颖如此提醒着我。在很长的时间里,我的意识总是在某种浅浅的梦境中游弋,第七个夜晚到来时,窗外开始飘起簌簌的雪花(温柔得像她散落鬓边的发丝)。虽这并不是一个让人感觉会下雪的季节,但雪花分明地在我们每个乘客的眼瞳里飞舞。她坐在我对面低头看书(书名暧昧地蜷缩在光影的羞怯中),后来她睡着了。她将书放在膝盖上,呼吸声均匀,天色渐暗。某些时间,我注视着她凝结着昏黑光影的面部,不可控制地走神和发呆,随着时间的推移,面部的轮廓化为随时可能消失的线条。窗外匆匆低掠过的一切让我感到厌倦,在许多隐忍的窃窃私语和包含了很多含意不明音节的嘈杂声中,她缓缓睁开眼睛,她的目光如此炯炯(带着警觉意味),我沉默地移开了目光。
“我睡了多久了?”她已经完全醒来,正在靠着窗,折磨着一缕耳边开叉的发丝。
“大概很久了。把天空都睡黑了,兴许你太累了。”我微笑注视着他。
“好吧。”她揉了揉眼睛,然后盯着我打量了一会儿。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忽然间她充满警觉。
“你还记得啊。”我笑了,故做开心地。
“什么时候?”
“兴许是十年前。你在晚祷大街的歌咖啡做服务员,当时我正在写一本叫做《盒子旅馆》的小说,虽然我已经忘记了那篇小说的一切情节,但我记得那段时间我们总是在一起。”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眼中浮现出困惑和狐疑,似乎在努力分辨我说的这些话是否可信。
“继续说些听听?”
我说:“在十年前,我们的朋友都知道你在写歌,你经常唱歌给我听,说实话,我不懂得欣赏,我只是为了打发无聊罢了。后来,你带我去你租的公寓,我才知道原来你还喜欢画画,但是恕我直言,你的画比你的歌更抽象,像无数种情绪。你说起画画的时候往往变得很兴奋,像一只喝多了站不稳的鸟。好像每天你都有巨大的烦恼,也有巨大的欢乐,好像悲伤和难过得都很轻易,那些天天气好像总是阴沉着,你喜欢把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这导致我们在房间里呆久了走到大街上,总会有严重的恍惚感。那段时间我爱上了去你的寓所,就像去自己的家。直到后来快乐的鸟都飞走了,我才明白好天气是鸟的快乐带来的礼物。”
沉默了半晌,她突然开口问:“那个寓所是不是叫如烟寓所?”
“看来你还记得。”
“但我记得那里,为什么却完全不记得你说的事情。”
“因为你总是善于忘记。”我回答。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起来,终于在某一刻,我听到黑暗中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一时兴起吧。”一时间一切都索然起来。
“莫名其妙。”她离开了座位,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消失在车厢深处。
如烟寓所
一九九九年的五月十四号晚上,我在开往盒子旅馆的火车上注意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说我们以前认识,而且是很好的朋友。怎么可能呢?为了避免更多的人走进我的生命中,我很久没有什么很要好的朋友了,我的朋友全走丢了,在被我删除在记忆里不久也很彻底地将我删除。他说我们之前认识,还说我以前经常唱歌给他听,给他看我画的画,我以前确实唱歌和画画,但从没有向别人分享过,他是不是记错了?
但他说出了如烟寓所,他说我以前住在一个叫做如烟寓所的地方。对我而言这真是个遥远的地名,遥远到已经褪色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提及?这只能证明我们在很久之前确实相识一场。其实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因为那段时间我不小心喝醉了,一下子就做了一年多的梦,我每天都在做梦。他说我那些日子大起大落的开心和随时消失的难过,都是因为我在做一个冗长而奇怪的长梦。所以他认识的我是梦中的我,所以这一切都不足为奇了。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个我不是真生的我(或者说真正的我从没有打算长久地喝醉)。她是无意落在我胸口的一只小鸟(图腾般的小鸟),她已经飞走了。虽然我的记忆总是很短,但我有记日子的习惯,时间证明,这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习惯。当你有一天心血来潮打开那些曾经存在过的日子,你可能会对出现和消失在其中的事件分外陌生,对出现和消失在其中的名字或日期感到分外陌生,你会发现很多人都变成了陌生人。
在开往盒子旅馆的火车上,其实我一直在看我的日记,我读到了他口中的如烟寓所,其实我是很开心的,但不知为什么,从另一个人嘴里听到一个意味深长的词,总是不可避免陷入焦糊的难过中。
日记里记载着如烟寓所里自己一天到晚画画的时光,画自己也看不懂的梦(千奇百怪的梦)。除此之外,还有那些听不懂的对话,似乎是子虚乌有的地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人。曾经,至少我还有很多想忘记又忘不掉的人,想铭记却偏偏忘掉的人。日记里说,我画的画都很奇怪(我也如此感觉),但那时的我觉得很好,它们不约而同都选择在我喝醉的日子里诞生。日记里的女孩喜欢画蓝色的房子和变形的杯子,会飞的马蹄和流泪的花瓶,永远璀璨着劈啦啪啦的烟花,忧郁的小镇清晨——一切没生命的静物都在参差多态的情绪中自由落体。
日记里的“她”叫林颖,“他”叫乌鸦。
日记里的林颖,喜欢叫乌鸦老不死小姐,日记里的乌鸦,喜欢林颖怪脾气先生。
真是扭曲的称谓呀,翻着日记的她发出一声奇怪的低语。
“这条通往蓝色小镇的小路上,走着的两个人是谁?”
日记中,乌鸦好奇地问林颖。
“谁知道呢!只是两个背影罢了。他们可以是任何人。”
日记中,怪脾气先生如此搪塞老不死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