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追忆我英年早逝的朋友Momi

今年1月25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与好友孙博便出门在海港小广场碰头,结伴前往圣殿草地火车站,准备搭乘火车前往位于伦敦西北部的贝德福德。由于布里斯托与贝德福德之间并无直达火车,我们中途还需在伦敦换乘地铁,再转火车,前后耗时近三个小时,才能抵达目的地。然而,我们如此奔波并非为了旅行,而是为了参加一位朋友的葬礼。

五天前的傍晚,我突然收到一位学弟的信息——“王哥,Momi去世了。”起初,我以为学弟在开玩笑,随后又觉得他不会拿生死开玩笑,未免太过幼稚。于是,我立刻回复他,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拨来语音电话,告诉我Momi的尸体几日前在公寓内被室友发现,死因不明,警方已介入调查,但具体情况仍不清楚。我顿时惊愕,难以接受,因为我完全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充满活力的人,竟然会如此突然地离开人世。一瞬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月前我在克利夫顿火车站旁的Sainsbury超市里与Momi偶遇的情景。当时,我们闲聊了几句,约定有空再聚,临别时还互道了“圣诞快乐”。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成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尽管学弟沉重地告诉了我这个噩耗,我依然感到难以置信。这不是对他话语存有怀疑,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仿佛布里斯托冬日的寒风从海港袭来,冷冷地包裹住我,让我无处可逃,内心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悲凉。我挣扎着打开队友们平时交流的Snapchat群聊,看到Momi的好友Ethan发布的讣告。短短几句话,只是提到Momi几日前在布里斯托的公寓去世,葬礼将于几日后在他的家乡贝德福德举行,对外开放,欢迎有意参加的人前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坐在桌前,凝视着这条简短的讣告,目光迷离,思绪又回到了初识Momi的那一天。

2023年1月,Ethan在Snapchat群聊发布的Momi的讣告

一年多以前,我刚到布里斯托,人生地不熟,但与三年前在谢菲尔德的经历不同,我并不急于加入各种社团,结交朋友。此时,我最关心的只是找到一个打篮球的地方,或者打篮球的组织,每周能有机会过过球瘾。于是,我在学校官网上搜索球队和比赛信息,意外发现了校内联赛。我点击详情页,浏览参赛球队的简介,不久便被“秃头猿”(Balding Ape Society)这个略显奇特的队名吸引。相比于其他循规蹈矩的队名,“秃头猿”显得格外突出。我立刻给队长Momi发去邮件,询问能否加入他的球队,成为一只“秃头猿”。没过多久,Momi热情地回复我,欢迎我加入球队。我和Momi就此结缘。

几天后,校内联赛的季前赛在布里斯托文法学校的球馆举行,我第一次见到了Momi。他身高六英尺,浓眉大眼,留着微卷的中长发和不长的络腮胡,典型的南亚人长相。但以我的东亚审美来看,他绝对算得上相貌堂堂。寒暄几句后,我得知他刚上大二,原籍孟加拉,父辈移民英国已久,因此他在这里出生长大,算是新一代英国人。球队的其他队员也陆续到达球馆,大家开始热身。这时,我惊讶地发现Momi的球技其实并不高明,运球和投篮都显得生疏,似乎刚刚接触篮球不久。我并不热衷于投篮,反倒觉得传出精妙的传球更有乐趣,热身训练时亦是如此。于是,我主动给他传了几次球,但他投出的球偏得有些离谱,渐渐有些不好意思,便靠近我解释:“我喜欢篮球,但打篮球还没多久,还需要更多的练习。”我鼓励他说:“享受打篮球的乐趣就好啦!”

赛季开始后,虽然Momi身为队长,身高也不算矮,但奈何球技平平,在场上往往无法发挥作用,故而上场时间寥寥。然而,他从未对此有过怨言。即使长时间在场边,他也从不闲着,而是振奋地为场上奋战的队员们加油,鼓舞士气。我们球队有几位高手,时常能轻松取得优势,上半场就把比赛打花,下半场自然沦为垃圾时间,Momi这时才有机会上场。偶尔上场的这几分钟,他也尽力帮助球队。他自知运球和投篮基础不扎实,便尽量减少运球和投篮,避免失误。即便队友鼓励他在空位时投篮,他也会谨慎选择传球,不浪费一次进攻机会。在防守端,他的身高和体型能派上用场,所以他拼尽全力,即便失位,也从不气馁,而是快速补防,尽己所能为球队贡献力量。因此,Momi或许不是一名合格的球员,但他绝对是一位称职的队长。那个赛季结束时,我们“秃头猿”队仅输掉一场比赛,除了队员们的精湛球技,Momi作为队长同样功不可没。若不是他这个主心骨将我们凝聚在一起,恐怕也不会有“秃头猿”这支球队的存在。

图中双手抱篮球者是Momi,即我们“秃头猿”队的队长

那年圣诞前夕,Momi在Snapchat群里发布了团建的消息,既是庆祝球队在本赛季取得的佳绩,也是提前欢庆圣诞。于是,某个夜晚,我们这群“秃头猿”齐聚克利夫顿的某家小酒馆。那晚,大家喝得酩酊大醉,我还请了一轮伏特加。酒过三巡,Momi站起身来,化身英剧中高谈阔论的演讲者,绘声绘色地解释“秃头猿”这个队名的由来。他从进化论的角度切入,说古类人猿进化为人类,除了从四肢行走到两足直立行走的变化,还有一个重要标志就是毛发的逐渐减少。因此,“秃头猿”这个名字看似戏谑,其实蕴含着他对人类进化之路的理解。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太清,只记得在微醺的气氛中,我们这群喝得双颊发红、甚至有些晕乎乎的现代“秃头猿”听完他的演讲后,纷纷拍手叫好。那晚的Momi不同于我平时接触的有些羞涩的他,宛如一位在舞台上挥洒自如的演说家,眼中闪烁着热烈的光芒,仿佛将所有的自信和魅力都倾泻而出。随着他的每一句话,酒馆里的笑声和掌声交织成一曲欢乐的乐章,让我们忘却了寒冷的冬夜,沉浸在这份独属“秃头猿”的独特温暖中。

去年3月,我从国内回到了布里斯托。那阵子,我的心情颇为低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3月18日,“秃头猿”的队友们临时组织了一场小聚,相约去某位小兄弟的公寓喝酒。当晚,我们陆续到达,在公寓的公共休息室里闲适地坐着,举杯畅饮。酒过几轮,Momi突然坐到我身旁,凑近问道:“Young,你最近还好吗?”我故作轻松,微微点头:“一切都好。”他接着说:“我知道你比我年长,阅历也比我丰富,这样说似乎不合适,但人生难免有不如意的时候。而且,我希望你知道,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在你身边。你是‘秃头猿’的一员,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想倾诉,我一直在这里。”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深深触动了我,心中涌起一阵暖流。Momi的声音在喧闹的音乐和谈笑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一盏明灯,照亮了我内心的阴霾。我微微侧头,看着他脸上的真诚,心中压抑的情绪似乎也松动了一些。我勉强一笑,低声回应:“谢谢你,Momi,有你在我身边真好。”他点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眼中流露出兄弟般的理解与支持,让我意识到,生活中的苦涩并不需要独自承担。

突然,一只海鸥从窗前飞过,打断了我回忆的思绪。我把Momi去世的噩耗告诉了同属“秃头猿”的孙博,他同样感到震惊,继而惋惜。我俩商量后,决定买火车票,过几天去Momi的家乡参加他的葬礼,见他最后一面。

当天上午10点,我俩终于抵达了贝德福德站。走出火车站,天色阴沉,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气息,让我俩愈加伤感。我俩原本打算在11点之前赶到清真寺,参加Momi的遗体告别仪式,但Snapchat群里的消息与学校发的邮件关于葬礼流程存在差异,我俩一时不知该先去哪里。琢磨片刻,我俩决定先去Momi的家,毕竟他的家人对仪式的安排最为清楚。乘坐公交车抵达Momi生前居住的社区后,经过一番寻找,我俩终于找到了他的家。

我俩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年轻女性,看到我俩面露惊诧。我俩介绍自己是Momi的朋友,从布里斯托赶来参加他的葬礼。她显然没料到会有中国人来参加Momi的葬礼,随即转头朝屋里喊了一声。接着,十多位身着黑衣的女性陆续从一楼客厅和二楼走来,门后狭长的走廊瞬间被堵得水泄不通。Momi的母亲穿过众人,走到门前,哽咽地说:“我是Momi的妈妈。你们是Momi的同学吗?”孙博回答:“不是,我俩是Momi的队友。我们在同一支篮球队里。”听到这句,Momi的母亲不可置信地说:“Momi还会打篮球?”其他家人也露出惊讶的神情,显然对我们提到“篮球”很是意外。我补充道:“Momi还是我们球队的队长呢。”此时,Momi的家人们的震惊愈加明显。看来,Momi和家人的交流并不多,她们甚至不知道他组建了“秃头猿”这支球队。

Momi的母亲将我俩领到客厅,请我俩坐下。客厅并不宽敞,我俩身边围着十多位穆斯林女性,顿感有些局促,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们对这位眼睛微肿的中年妇女说:“Momi是个很棒的人。对于您的丧子之痛,我们深表遗憾,还请节哀顺变。”Momi的母亲听完,神情未见太多变化,也许是近来类似的话听得太多,早已心如死水,只是一味地对我俩说谢谢。听到她说感谢,我反而感到更不自在。虽然我常在英文电影中听到类似的对话,但当这样的桥段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我却深感无力,甚至有些残忍。Momi的母亲已然非常悲痛,而“深表遗憾”、“节哀顺变”这样的词语似乎如同尖锐的刺,刺进她的心底,再次提醒她——我的儿子已经离世。然而,除了安慰的话,我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在这一刻,一切言语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现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孙博打破了沉默,询问今天的仪式安排。另一位女性亲属告诉我俩,城里的清真寺正在举行穆斯林传统的遗体告别仪式,家族的男性都已前往,但我俩无需过去。一来仪式已经开始,二来我俩并非穆斯林教徒,即便前去,也无法参与,只能在外观望。因此,我和孙博决定直接去墓园参加Momi的葬礼。一位家人帮我俩叫了一辆优步,没几分钟车便赶到,接我俩去往几公里外的The Cemetery Complex。

2023年3月,某场比赛结束后,“秃头猿”的部分队员在场边合影

抵达墓园后,等待间隙无事可做,我和孙博四处闲逛,看墓志铭消磨时间。这片墓园很大,布局颇具特色,划分为多个不同的区域。有一小片区域专门埋葬孩童,有片区域埋葬黑人,还有专门划分给穆斯林的区域,剩下的则是埋葬白人的区域。然而,我俩并未在穆斯林墓区发现已经挖开的墓坑,因而对是否来对地方产生了疑惑。几十分钟后,一支一眼望不到尾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入墓园。园区内的道路较窄,车队进园后行驶速度放缓。这时,从布里斯托开车来的朋友也发消息告诉我俩,他们正跟随车队进入墓园。于是,我和孙博紧随车队,沿着路边朝墓园深处走。

果然,经过墓园后门的一条看似荒凉的小道,我俩看到了一片扩建中的新区——Momi的墓地就在这里。几十辆车停定后,数百名南亚面孔的穆斯林男性聚集在一个已挖好的墓坑前。我想,也许整个城镇的孟加拉裔穆斯林都来了。我和孙博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穆斯林男性聚集在一起,不免感到拘谨。那些穆斯林男性看到我俩站在他们当中,也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显然他们也想不到葬礼现场竟然会有东亚人——这两名不知从何而来的东亚人,竟来参加他们的Momi的葬礼。没多久,几位中年男性不知从何处抬来一个棺材,放在墓坑旁,想必Momi此时正静静地躺在里面。尽管我们身处同一片天空下,他却再也无法看见这片天空。

天色依然阴沉,几只乌鸦在树梢间飞过,恰如其分地衬托了葬礼的氛围。人群逐渐聚拢,肃静之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到棺材前,开始郑重其事地说悼词。他每念完一句,周围的人便齐声应和。我和孙博站在一旁,感到一丝尴尬。不久,我也模仿身旁穆斯林男性的手势与口吻,等老者说完一句,就跟着应和,尽量入乡随俗。

悼词仪式结束后,几位男性小心翼翼地将Momi的棺材抬入墓坑。随后,老者从地上捡起一块土,轻轻抛向墓坑,象征性地送别逝者。一位与Momi长相颇为相似、但略显丰腴的年轻人也随之模仿,捡起一块土,郑重地抛入墓坑。看来他可能是Momi的兄弟。这抛土仪式或许是Momi家乡的葬礼传统。之后,越来越多的人纷纷加入,大家有序地从墓坑旁捡起土块,或大或小,抛入墓坑。我和孙博也决定遵循这个习俗,走近墓坑,先后抛下一块土,表达对Momi的怀念。显然,仅仅每个人抛入一块土,无法填满墓坑。因此,当人们都完成这一仪式后,一位中年男性吩咐众人让出一条路,一辆小型挖土机缓缓驶入,用铲斗铲起墓旁的土,填入墓坑。不多时,墓坑就被填平。从此,Momi真的长眠于此了。

葬礼结束后,我俩与几位从布里斯托开车过来的朋友碰了个面,寒暄了几句。他们的车已坐满,无法带我俩去Momi的家。孙博灵机一动,既然周围都是Momi的族人,何不随机拦一辆没坐满的车,说明情况,也许能把我俩捎过去。这招果然奏效,一位Momi的家人开车带我俩离开了墓园。

“秃头猿”从此少了首领Momi

再次来到Momi的家时,气氛比上午更为热闹,屋里屋外挤满了人。Momi的叔叔热情招待了我俩,从后院把我俩带进客厅,去见Momi的父亲。我俩重复了早些时候见到Momi母亲所说的话,然后拥抱了这位刚经历丧子之痛的中年男人。他请我俩坐下,简单交谈几句,关切地询问我俩的身份,以及我俩是否了解Momi去世的真相。我俩如实回应,表示只是Momi的队友,几日前才通过与Momi关系更近的朋友得知他离世的消息,并不知晓具体情况。这位中年人听后沉默,硕大的身躯再次缩进沙发里,悲恸难掩。

快到午餐时间,我和孙博向Momi的父亲告别,回到后院临时搭建的棚子里等待午餐开始。由于我已订了当天下午2点左右回布里斯托的火车票,迟迟等不到午餐上桌,有些焦急,便向Momi的叔叔说明了情况,表示希望尽早离开。然而,叔叔坚持道:“既然来了,不吃饭就走了怎么好呢?我会特事特办,给你们安排午餐。”于是,我和孙博又耐心等了一阵,叔叔随后请我俩回到客厅,吩咐人端来三大盒冒着热气的披萨和两盒烤鸡翅,让我俩先吃。我和孙博面面相觑,在一群异族人面前先动手开吃似乎不妥,犹豫不决。叔叔见我俩面露难色,招呼Momi的父亲和客厅里的其他男性一起就坐,大家围坐一圈,开始用餐。我俩也在交谈中慢慢放下了拘谨。

Momi的父亲坐在沙发中央,难掩悲痛,叔叔则显得相对自如,跟我俩分享Momi的生活和他们对死亡的态度。他轻声提到,在他们的信仰中,Momi的离世被视为生命的下一个阶段,而非终结。接着,他表示,尽管失去亲人令人心痛,但他相信Momi的灵魂正前往一个更美好的地方,等待与他们重聚的那一天。Momi的其他家人受到他的感染,气氛逐渐轻松起来。尽管悲伤弥漫,家人们却以坚韧的态度面对这一切,开始谈论Momi的生活与回忆,仿佛在用爱与信仰将他铭刻在心。同时,他们也相信在真主的怀抱中,Momi将得到安息与平静。我边品尝披萨,边聆听他们的谈话,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Momi家人的态度让我意识到,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生与死的界限,而在于我们如何相互珍惜与记住彼此。那些关于Momi的故事顿时宛如一束光,穿透了悲伤的阴影,照亮了这间客厅。

我和孙博告别Momi的家人时,心中满是复杂的情感。虽然悲伤依旧如影随形,但那种无形的牵绊让我们在哀悼中感受到了一种宽慰和归属。无论文化与信仰的差异,我们因Momi而相聚,因爱与友谊而互相支持。这段旅程让我明白,面对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我们的记忆与情感将永远相连。

在贝德福德火车站等车时,天空突然放晴,阳光透过乌云洒下金色的光辉,仿佛在为我们送行,同时也为Momi送行。这一瞬间,阴霾似乎被驱散,带来了一丝温暖与希望。尽管Momi不再,但他的善良和故事将伴随着我,成为我前行的力量。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或许无法预测未来的无常,但我可以选择如何珍惜身边的人,如何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温暖的印记。Momi的笑声与热情依旧在心中回响,提醒我珍惜每个相聚的时刻,铭记那些闪烁光芒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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