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的第一任妻子,是张幼仪。由四哥做媒,浙江富商徐家和显贵的张家攀上了亲戚,徐家二老乐得合不拢嘴。就这样15岁,因为婚姻辍学的张幼仪嫁到了浙江当起了少奶奶。
豆蔻年华的张幼仪,对婚姻和爱情的期待,在见到徐志摩的那一刻彻底打碎了。诗人天生的浪漫情怀和多情的因子,从不曾在她身上用过分毫,仿佛她是他才情的绝缘体。徐志摩在第一次到张幼仪的照片时,便嘴角往下一撇,用嫌弃的口吻说:“乡下土包子!”。结婚之后,他甚至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新婚时期,他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即使在家他读书看报,与别人谈笑风生乐得自在,可她在他面前就像透明的空气一样,没有任何存在感。他的目光自然地穿透她投向别的地方,仿佛她是从未曾存在的透明人一样,冷漠比暴力更伤人。对于他而言,她只是依了父母之命,硬塞给他的传宗接代工具罢了,不需要交流沟通,他把嫌弃写在脸上。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个与云彩挥别,温柔浪漫的男人,与张幼仪见到的丈夫,仿佛从来不是同一个人。
梁实秋在回忆录里写徐志摩:“他饮酒,酒量不洪适可而止;他豁拳,出手敏捷而不咄咄逼人;他偶尔打麻将,出牌不假思索,挥洒自如,谈笑自若;他喜欢戏谑,从不出口伤人;他饮宴应酬,从不冷落任谁一个。”
对她,他的拳脚不曾相向。但他冰冷的眼神可以瞬时将她冻穿,他眼里的不屑与轻薄让她低到尘埃里去。在他面前,她手无足措,仿佛无论怎么做都是错。她不知别人的婚姻里是否也饱尝苦果,可那时候婚姻对于她而言,是无尽的哀伤和深深的绝望。那一年,她15岁。
“让我花掉一整幅青春,用来寻你。”
他爱的能力爆棚,只是,他寻的人,从来不是她。
婚后不久,徐志摩就留洋去了。徐家二老怕小夫妻感情疏离,便决定把张幼仪也送到国外。像一封未知的邮件一样被发过去的张幼仪,满心怀揣的不是欣喜,更多的是胆怯和无措。她不知道对于自己的到来徐志摩是什么态度,她不敢期盼一份热络,尽管她有足够的理由,得到一份温暖。他的不可预期,使她渐生怯懦。渡船快要靠岸了,她斜倚着尾甲板,焦急的等着上岸。虽然她从未看过他穿西装的样子,但还是一眼便从人群中看见了他。他穿着一件瘦长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为了一条白围巾,站在那里。她一眼就从人群中挑出了他,不会搞错的,因为在人们急切的眼光中,只有一个人的神情是冷漠的不耐烦,他全身心散发着不情愿的冷酷,冻得她霎时从手到心冷的像冰。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他是肯心心念念的去寻找爱情的,却不肯在陌生的国度,给她半分的耐心和温度。她与徐志摩的合照,少的可怜。仅有的二人合照里,她带着大大的圆顶宽边遮阳帽,自有一种大气的端庄。她只是没有他喜欢的林徽因、陆小曼俏丽可人罢了。
她终于明白,原来,她存在的本身,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错误。而真正让她伤透心的,却是他的从不在意。在欧洲的时候,有一天,徐志摩不由分说带着一头雾水的张幼仪去巴黎的百货公司。张幼仪在徐志摩的身后由着他挑了一些外国衣服,垂着头的她觉得,就像她的存在一样,她从家里带来的服装也“全都不对劲了”。原来无声的表情,比刀剑更伤人。
后来,徐志摩曾邀请过一位“明小姐”,去他和张幼仪在剑桥的家中吃饭。这位明小姐头发剪得短短的,涂着暗红色的口红,穿着一套毛料海军裙装。可她偏偏有一双挤在两只中国绣花鞋里的小脚,这让张幼仪很震惊。事后徐志摩问张幼仪对明小姐有什么意见,张幼仪答道:小脚与西服不搭调。徐志摩毫不避讳地尖叫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离婚!
他的嫌弃在她面前毫不避讳,站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战战兢兢,却无论如何努力都是错。所以,当他对已经怀有身孕的她说:“离婚,我没时间等了,林徽因要回国了,我非现在离婚不可”的时候,她毅然签了字。但是想起徐志摩说过的话,她还是难免心凉伤心。那时候,徐志摩在追求林徽因,对于张幼仪怀孕的事,他一听便说:“把孩子打掉。”在当时,打胎还是有很大风险的。她低声说:“我听说有人因为打胎死掉。”徐志摩冷冰冰地回答:“还有人因为坐火车死掉呢,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
到最后,她还是成全了他。手里捏着离婚协议,他头一次发自内心的对她展开笑脸,提出要去看看孩子。他在育婴室的玻璃窗外连连赞叹生命的惊奇,丝毫没有想到这个他曾经冷酷要打掉的孩子,在失掉父亲角色的环境里如何生存。她忍着心中刀割般的疼,看着他欢天喜地的离开。从此后,她要在异国他乡独自抚养孩子,而他要开始新的寻爱之旅。
多年后,她对那段沉重的生活打了一个生动的比喻:
我是秋天的一把扇子,只用来驱赶吸血的蚊子。当蚊子咬伤月亮的时候,主人将扇子撕碎了。
在她抖着手签下最后一个字的刹那,民国法案里记录的第一庄离婚案就此完结。消息像重磅炸弹一样在上海滩烽烟四起,一时间,名门豪宅,街头巷尾里,无论名媛贵妇还是街角茶客,津津乐道的谈资都是她。舆论的硝烟铺天盖地,她默默在心底隐忍,完成了华丽的转身。
在张幼仪的生命里,可以用“离婚”为分割点画出一道抛物线。离婚前,她隐忍懦弱战战兢兢,怕离婚,怕做错事,怕得不到丈夫的爱,怕孩子出现闪失。离婚后,所有她恐惧的担心都成了现实,她离了婚,痛失爱子。从欧洲回来,她失了丈夫,死了儿子,一个女人能够失去的,她都已经尽数失去了。生活已经不能更糟,那么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怕的了。
尤其是次子小彼得的夭折,让她的人生彻底跌入谷底,她在阴郁的痛苦中打碎自己,用所有的痛淬炼出了一个全新的张幼仪。
在德国,张幼仪拾起由于早婚而未能完成学业的遗憾,进入裴斯塔洛齐学院学习。四年之后,她操着一口流利的德语回到国内,在东吴大学教授德语,正在她准备教授第二学期的时候,上海第一家以“提倡女子职业,号召女子储蓄、经济独立”为宗旨的女子金融机构———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突然找到张幼仪,希望她辞掉教师一职,跳槽到她们银行做事。董事长欧阳慧然是想通过张幼仪与当时的中国银行总经理张嘉璈建立联系。张幼仪心里明白,这主要是看中她的人际关系,而不是做事的能力。但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她果敢地接受了邀请出任了上海女子银行出任副总裁,在没有任何金融从业经验的情况下,张幼仪参与到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的管理中。她固执地她固执地将办公桌摆在银行的最后头,这样银行的全景就一览无余;她每日九点准时来到办公室,分秒不差。
凭借着在德国练就出来的严谨做事的作风,她的严谨认真成了女子银行的活招牌,许多经商的妇女都把钱存贮到女子银行,而年纪大的妇女则喜欢把珠宝存放到银行里。1937年夏天,日军占领上海之时,出逃的人们纷纷到银行提现。一位顾客跑进云裳店里找到张幼仪,要求提走张幼仪想方设法才为银行保住的四千元钱。然而,一旦存款被提光,女子银行就要倒闭。于是张幼仪与总经理商量之后,向这位男士建议接受担保,在度过了这段困境之后本利奉还。此顾客回答道:“如果是你张幼仪告诉我,你担保这笔钱,那我相信你。我不相信别人的话,可是你讲的话我信。”她的人格魅力,为女子银行赢得了声誉,也为自己的人生亮出了一张精彩的牌。
1926年春天,张幼仪与与七弟景秋、八弟禹九一同回国,张老太太喊来南翔裁缝店的阿梅来为他们添置新衣。阿梅心灵手巧,深得量体裁衣的要旨,在张老太太去世后,全家需要穿素服,阿梅的才能再次得以展现。那之后张幼仪、禹九二人,开始有意借助阿梅的天才改变国人传统的穿衣习惯,配合各人的身份、身段,设计出新颖别致、彰显个性的衣服,于是中国第一家新式时装公司出现了。
为了吸纳各方人才入股,张幼仪选择做了经理,照管一切事物。由于信任张幼仪的为人大家纷纷入股,除却八弟和几个朋友,入股兴致最高的就属徐志摩。张幼仪将云裳服装店经营得有声有色,既卖成衣,又接受订购。通常店里陈列着一些精致美观的衣服样品,在顾客购买时配合其品位和身材加以修改。云裳时装公司以细节设计而出名,珠饰、钮扣、绸带都非常别致。并且由于其款式糅合了中西方文化要素,选料上时尚考究,很快在上海流行开来。众多的闺秀淑女、社交名媛都赶起了“云裳”这股时尚风潮,因而成为上海首屈一指的女士服装店。连当红的交际名媛“南唐北陆”唐瑛、陆小曼也入了股,既是是店里的常客,也是云裳时装公司公认的代言人。
与徐志摩分手后的人生,张幼仪过得风生水起。从前的她脆弱得不堪一击,华丽转身后,她成了风雨中的铿锵玫瑰,独立果敢,大胆创新,她的努力为自己赢得了所有人的喝彩。就连一直在婚内嫌弃她的徐志摩也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这两年来进步不少,独立的步子站的稳,思想确有通道。”创立云裳时装公司,她心里多少憋着一股子劲儿,这个在徐志摩眼里是“西服与小脚”的土气女子,硬生生做出了国内最新潮的时尚,她涅槃般的蜕变,为她的人生赢得了尊重。
而徐志摩在与她分开之后,遭到了林徽因的拒绝,最终与陆小曼走到了一起,为了应付名媛陆小曼盛大的排场,他疲于奔命,四处游走。不知在身心俱疲之时,是否可曾想起让他操心省力,为他照顾好一切的张幼仪?
离婚后,张幼仪一直照顾徐家二老。徐申如更把房产海格路125号(华山路范园)过继给张幼仪,并认她为干女儿。就连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婚姻也要她点头之后,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才勉强同意。徐家二老与张幼仪住在一起,比在自己家里过得还要好,一直到两位老人过世,张幼仪给他们二位养老送终。
在离婚之后,她和徐志摩的关系奇迹般的变得缓和。她照顾他的双亲,他入股她的时装公司。直到1931的秋冬。11月18日,徐志摩在返回北京之前到云裳公司拿之前定制好的衬衫,得知他要搭乘中国航空公司的邮政飞机,张幼仪劝他不要做这种免费的飞机,安全没有保障。他大笑着说,不会有事的。
11月19日,大雾漫天,徐志摩搭乘的飞机在济南党家庄附近触山爆炸,机上三人,无一生还。噩耗传来,陆小曼哭死过去,不肯面对现实。林徽因让梁思成拿回一块飞机残骸,挂在卧室中央。而张幼仪,命儿子前往肇事地点领回尸骨,发布消息召集朋友开追思会,一一己之力撑着完成了徐志摩的后事。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然做他坚实的后盾,为他送终,为他尽孝。
日后有人问她爱不爱徐志摩,她回答得很精彩:
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个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爱的话,那我大概是爱他的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徐志摩一生不羁,情丝播撒,可唯独对她,只有伤,没有爱。对于张幼仪,徐志摩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负心汉。然而张幼仪,将伤痛织就成厚厚的茧,当经历了撕心裂肺破茧之痛,她终于获得了重生。年少时爱,恨,怨怼,都在生死超脱面前,化为无形。她心之淡然,为他育子,为他送终,为他尽孝。
二十年后,经历了人生的浮华百味之后,张幼仪的人生再次出现了华丽的反转。
1953年,在完成了抚育子女,孝顺老人之后,一个名叫苏纪之的香港医生向她求婚,张幼仪写信到美国征求儿子的意见。徐志摩的长子阿欢回信:母孀居守节,逾三十年,生我抚我,鞠我育我……综母生平,殊少欢愉,母职已尽,母心宜慰,谁慰母氏?谁伴母氏?母如得人,儿请父事。
在50年代初期的中国,人们对于黄昏恋的接受度并没有现在这么高,一个母亲要怎样的付出,才能得到儿子如此的支持与尊重?
梁实秋在回忆中提起张幼仪:
“她是一位极有风度的少妇,朴实而干练,给人极好的印象……凡认识她的人没有不敬重她的,没有不祝福她的。她没写过文章,她没做过宣传,她没有说过怨怼的话,她沉默地坚强地度过她的岁月,她尽了她的责任。”
没有得天独厚的姿色,张幼仪凭借自己的努力活的一样精彩。因为她明白,别人的怜悯,搏不到一个美好的未来,只有凭借自己的努力,才能为自己的人生翻牌。艳冠群芳声势浩大的陆小曼晚景凄凉,同样作为鲁迅发妻的朱安一生灰暗,终究没能在尘埃里开出花来。而张幼仪,凭借着独立的人格和毅力完成了人生华丽的转身,为自己迎来了尊重和掌声。
婚姻像一副牌,张幼仪不幸拿到了一手最糟的牌,可她却凭借自己的努力,赢得了一场完胜的人生。有时候,生得漂亮,并不如活得漂亮,更加精彩。
1988年,张幼仪病逝于纽约,是诗人徐志摩的感情生活中,最长寿的一位,享年88岁,安然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