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你给俺出来!”深绿色的农药瓶中黏稠的黑汁液肆意碰撞屏壁,女人眼底一抹凌然:“你要再不出来,就准备给俺收尸吧!你这家门口,也别再想干净!俺做了鬼也……”粗短的手指拧开瓶盖,黑色急不可待冲向裂皮的双唇……
“我娶!我娶行了吧!”木门“吱嘎”吐出红肿了双眼的青年,一把拍飞笨重女人手中物什,一拳砸进墙里,低沉的怒吼随即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窃窃私语吞噬,门内是泪流满面的白发妇人和面色铁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老农民。
“兔崽子,天天睡到晌午,死皮赖脸吃我的喝我的,看看人家李婶的儿子,早就混上副县级干部了,你就不能有点出息……”
努力掰开黏著的眼皮肤,一股莫名枯气堵在心口,咽不下也吐不出,如鲠在喉。咳出一口老痰,瞥见把他手稿清进垃圾桶的女人和佝偻地靠在沙发上吞云吐雾的男人。男人的肚子膨胀,面色枯黄,胡子拉碴,皱纹密密麻麻在脸上涂鸦。
这是面前喋喋不休的女人用命换来的男人啊。
他晃了晃脑袋,蔫蔫地爬出被窝,胡乱套上衣服,杵在镜子前发愣。镜子仿佛是时光机,总是能带他看到二十年后的模样。和沙发上的男人一样的模样。又是洗污的不见本色的白衬衫,又是皱皱巴巴的西装,灰蒙蒙的皮鞋,他踩着女人尖锐的音节,软绵绵地踏出家门,门关上的声音如平地里的一声惊雷,吓得他一抖,又向前飘去。
坐在公园铺了一层灰尘的锈椅上,他又开始打愣。没用的。那些秃顶的老头连自我介绍的机会都不给他,瞥一眼简历上的学历,直接就下一位了。也不能怪他们。他想,如果要是自己有一个挣钱的大公司,也不会招自己这样二本踩线的庸人。没错,这个词再合适不过了,从小自己就坐在最后一排最靠墙的位置,没有朋友,没有喜欢甚至讨厌自己的老师,他们甚至都不记得自己这号人在班里存在着的了吧。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起来,又想起墙上反反复复刻画的臻清的名字首字母——她是他班的班长,学习好,长得漂亮,还会对他笑。浑浑噩噩六年三年又三年,高考前在所有人带着厚厚瓶底扎头奋进的氛围中,他迷迷糊糊填满了白花花的卷子。考场很挤,印象中只有空白的最后两道数学大题和前位擤不尽的鼻涕。好歹上了二本,也是个大学生了 ,可这年代变化快啊,谁又想到社会上最不缺的就是大学生了。都是命。
从糙皮了的黑皮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皱皱巴巴的笔记本,纸页泛黄,封皮上老鼠的咬痕清晰可见。这是男人的日记。小时候不知从哪听来的男人上学时是个标准文青,女人也是因此迷上了男人一发不可收拾吧。笔记本被人撕了两页,撕处的豁口之参差,可见肇事者愤怒至极。他知道的。这是女人撕的。撕的是男人的初恋。因为男人家里穷,怕给不了初恋好日子,又有女人的胡搅蛮缠,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到了现在的地步了。
一步错,步步错。
字里行间可见男人当时用情至深,他不禁想,是不是现在的男人已经是一句空壳,他所有的爱早都浇灌了爱情的花骨朵。他也想和臻清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他愿意献出自己的所有去给她想要的。可当他下定所有决心买了一朵玫瑰藏在身后看到的确实臻清和另一个他在天台上沐浴夕阳,另一个他弹着吉他,臻清唱着歌。玫瑰从楼顶翻转下坠,摔死在水泥地上。
他羡慕男人,男人拥有过,他不曾。他可怜男人,男人拥有了,他没有。
他晃了晃脑袋,把笔记本撕碎,扬起手想撒,愣了愣,站起身喂给了不远处的垃圾桶,回来时,凳子上的黑皮包不见了。
他想喊,他喊不出来。
他站起身,好像自己还没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还没有人记得他。
他又坐下了。回家吗?女人的口水喷到脸上是凉凉的,男人的眼光不会抬起来扫他一下的。谁家的孩子又光宗耀了祖,他已经数不清了。啃男人女人寥寥的存款,也早已麻麻木木了。
他站起来。
突然想起小时候隔壁的小妹妹,很好看,大眼睛,扎着长长的麻花辫,深蓝色的高领毛衣把她的身体拉得修长。他常常趴在墙头往隔壁的院子里看,妹妹总是在鼓捣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还会抬起头对他笑。他把自家院子里的柿子给妹妹,妹妹也把她家的枣子给他。他向女人装作若无其事地提起隔壁家妹妹的时候只引得女人破口大骂:小小年纪想女人想疯了,真是和你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死东西。隔壁一家的老两口早死干净了,哪有人气,空宅子了!
他急忙爬上墙头,看到的却还是妹妹苍白的笑脸,不禁松了口气。接过递来的血红血红的枣子,瞥见角落里一小堆腐烂的柿子,他笑了。
妹妹还是当初模样的妹妹吧?自己怎么能永远是现在的自己?
他从玫瑰被谋杀的天台上往外望去,真好,车水马龙,影影幢幢。远处的楼房把天际咬出一道口子,渗出夜色。灯火一栋点燃一栋,那是别人家的笑脸。只有冷风钻进袖口,抚摸着肋骨。
纵身一跃,夜色中再一次绽放出妖艳玫瑰。鲜艳,浓郁,美丽,绝望。
慌乱的人群,刺眼的车灯,嘈杂钻进耳膜化作轰鸣,微笑着,他缓缓闭上双眸。
爸爸爱过妈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