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安宁,她站在设计部门口吸一瓶酸奶,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努力眯起来的眼睛。我知道,这肯定是个宁愿眯眼看世界也不戴眼镜的近视眼美人。
最近,公司市场部和我们设计部正在招兵买马,看模样,十有八九是市场部新招来的公关美女。我掏出钥匙说:小姐,新来的吧?市场部在左侧第二个门。
她忽闪忽闪黛色的睫毛:我是新来的,去市场部干什么?
我笑,指着门楣上的牌子:这是设计部,市场部在那边。
她瞥我一眼:那几个字我认识。
我真不明白现在的女孩子,明明是你对她好,她却丝毫不领情。我不理她,开门。她居然跟进来,站在我的图板前看得有模有样,末了还拿起一支铅笔,刷拉刷拉地在图纸上一通乱画。天哪!那可是我谋杀了一周脑细胞还没搞定的设计。鬼才知道,她的信手涂鸦会把图纸搞成什么样子!
我跳起来,喊:你干什么?
她居然很无辜地看着我:我没干什么啊。
我一把夺下她的笔:还有比你干这个更糟糕的吗?心疼地看着被她糟蹋掉的设计图,呀,我苦思冥想处理不好的阳台和楼梯拐角,在她几笔点化之下,居然呈现完美态势。
我目瞪口呆,忙堆上真诚的微笑:小姐,你也懂建筑设计?
她乜斜着漂亮的眼睛笑,顺手扔到我桌上一个小本本:我本来就是来设计部上班的,你看不像?
小本本是毕业证书。我翻开,姓名:安宁;年龄:25岁;学历:民用建筑系研究生!
看着我张口结舌的模样,安宁用剔透亮泽的指甲弹钢琴般丁冬丁冬地叩击着桌子说:嗨,傻什么傻?都是面嫩惹的祸,不怪你啦!以前还有人以为我不学无术,高中没毕业就弄一假文凭出来骗人呢。
我激动:以后谁再敢说你假文凭,跟我说,我去找他。就你刚才这几笔,绝对见功夫。
其他同事来了,嚷嚷着:嘉梁,一大早就约会啊,约到办公室里了?
我得意片刻,有正中下怀的感觉。这小女孩不错,嘴上自然也虚伪一番。尔后,我说:胡说什么,这是新来的同事,安宁小姐。
结果所有人都和我最初的反应一样,张口结舌。我只好望着安宁笑笑,表示无可奈何。
安宁也耸耸肩,好像对这样的场面已是司空见惯。
直到人事部来人,安排了安宁的写字桌,大家才相信这是真的。好在安宁货真价实,跟我合作过几张图纸后,就让设计部的大男人们口服心服。
没事做时,安宁像一只快乐的麻雀,叽叽喳喳旋转在每一张写字桌间。久了,就有同事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撺掇我:嘉梁,你还不下手?
我却只有苦笑的份儿。我拿什么追她?安宁的爸爸是市府机关某处长,妈妈挂着局长头衔。站在她家门口都有人家檐下走的感觉,这恋爱还怎么谈?而我,考大学跳出农门,是一切靠自己打拼的第一代城市移民,若是被她拒绝了,伤了面子,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再说我若追她,搞不好还落一攀龙附凤的恶俗罪名,喜欢还是藏在心里吧,过于委屈自尊的事,我不干。
后来,同事们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和安宁绝对是金童玉女,你们两个结婚,还会省下我们一份红包呢。尽管心里在蠢蠢欲动,我依旧在面上做无动于衷状:官宦人家千金,我哪配得上?
久了,安宁竟然有事便喊:金童,玉女请你过来看看设计图纸。
我起身,周围就有轰然的低笑,当然是善意的。我做正经状:安宁,请不要叫我金童。安宁乐:等你有了女朋友,我就不叫了。
就你这样叫,我上哪儿去找女朋友?
安宁白我一眼,很伤她自尊的样子,撇着小嘴巴甩手走人。
一天,设计部里只有我和安宁。安宁懒懒地伏在写字桌上,有气无力地对我说:嘉梁,我要死了。
这鬼家伙肯定又在琢磨点子折腾我,不理她,摊开报纸继续看。嘉梁,我真的要死了。她把一本病历放在报纸上。我抬头,看她的脸,果然,有一点儿苍白。我迟疑着看病历,除了安宁自己填写的姓名、年龄以及职业,大夫写的诊断如天书,我看不懂。
我说:安宁,你吓唬我?心里却酸一下,虽然我没勇气追她,但我明白自己是百分百喜欢她。
白血病。说着,她合上病历,转身塞到包里,然后回来和我一起看报纸,一脸恬淡,如无关自己。她越是这样我越难过,报纸上的文字已是一片模糊:安宁,快乐的安宁,难道真的……我眼里顿时潮湿。
很多美好她还没来得及享受,比如将来,将来她还会有幸福的爱情。
我哽咽:安宁,白血病不是绝症,可以找合适的骨髓配型移植骨髓。
安宁淡淡一笑:我父母把手术费准备好了,就看能不能等到合适的骨髓配型了。
我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她,只能眼睛酸酸地看着她。
直到下班,写字楼里陆续响起关门锁门声,整栋大厦渐渐安静,逐渐暗淡下去。我还在写字桌边发呆。末了,安宁懒洋洋地说:嘉梁,下班了。你送送我好吗?
我们出了写字楼,慢慢向公交车站走。安宁突然站住,突兀地哭了:总是听别人说爱情很美,我还不知道爱情的滋味就要死了,呜呜……我说:安宁不哭,不哭……张皇的我,不知该不该给她擦眼泪,或是不是给她一个宽慰的拥抱。
安宁一头扎进我怀里:嘉梁,在我死之前,你做我的男朋友吧,让我感觉一下爱情的美好。
短暂的幸福感涌过心头,然后是心痛。安宁边把眼泪蹭到我身上边说:你就当成全一个将死女孩子的心愿。
我怎么能够不答应?以前是害怕拒绝不敢追,现在,只要可以,我愿意把所有的爱都给她,让她感觉这世界是美的是暖的。
我告诉安宁,只要是她喜欢的,我什么都答应。安宁仰起脸,颊上挂着晶莹的泪珠:能给我一个吻吗?
我的心怦怦狂跳。一个绵长而笨拙的吻盖上她的红唇。
我和安宁,终于成全了设计部每一个人的心愿。安宁很快乐,她说爱情真好,让她忘记了病痛,如果一辈子都这样该多好。
安宁不知道,在我心里,真的是把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当一辈子过的。那些日子,我到处寻找治疗白血病的偏方,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我渴望让她纠缠一生一世。
有了安宁,我终于有了饭菜飘香的日子。她总天真而专注地看我吃她烧的菜,一副幸福无边的样子。她一次次对我说,让我们用吃来表达对生活的热爱。每次听她这样说我就心酸,她那么热爱生活热爱幻想,而她的生命,究竟还能支撑多久?
转眼过了两个月,一天晚上,安宁问我:嘉梁,如果不是我得病,你会不会追我?
我笑笑:有心,没有勇气。我知道你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
安宁狰狞着眼眸看我:哼,男人抛弃女孩子时都这样说。
我忙解释:我说的是真话,像我们这些第一代城市移民,所有的打拼也仅仅是原始积累,现在谁不现实,会爱我?
安宁紧紧地盯着我,不说话,一下一下掐我的胳膊。她一生气就掐我,捞哪儿掐哪儿,边掐边嘟哝:第一代移民怎么了?我就爱第一代移民的打拼精神。
有时候,她会把我掐得很疼,但我从来不吭声。只要她高兴,随便她怎么折磨我。
正当我庆幸伟大的爱情阻止了病魔对安宁的进攻时,她却突然晕倒了。那是个周末,我们在海边捡贝壳,安宁捉到一只小螃蟹,猛然站起来冲我喊:嘉梁,我捉……我看见我的安宁,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吓疯了,背着她没命地往医院奔。冲进急诊室,我告诉大夫,她有白血病,在海边晕倒了。大夫看了她一眼说:不像啊,有病历吗?我从安宁的小背包里翻出病历,塞给大夫。
到底是大夫,能看懂另一个大夫的天书:谁说她有白血病?不就是低血糖嘛,说说怎么晕倒的。
我晕,奔跑了一路,以及得知安宁根本不是白血病的幸福感,都让我晕。
听完我的描述,大夫说:低血糖的典型症状,以后注意点儿。
大夫做了简单处理,安宁就醒了。看着她可爱的模样,我忍不住想笑:不就是设计个圈套跟我谈恋爱嘛,既然我也喜欢,何不就此装傻中了她幸福的圈套?
所以,当安宁紧张地询问大夫有没有给她做检查时,我说大夫很忙,让我们等一会儿。
安宁腾地站起来,拉起我就跑。我的心,那个乐,那个美,就甭提了,继续做全然不知情状,看看这个小妮子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终于有一天,安宁一脸哀伤说:看来,和我相配的骨髓是等不到了,呜呜,我还没结婚呢,死了多冤哪……
我拥抱她安慰她,捧着她的小脸说:亲爱的,我愿意成全你到底,我跟你结婚吧。
安宁感动得一塌糊涂,一双小手忘了假装无力,紧紧拥抱在我腰上:嘉梁,我早就想花枝招展地嫁给你了,可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如果你不爱我,结婚了我又死不了,会害你一辈子的。
我说:不怕,被你害,幸福着呢。
要是结婚不久我就死了,你会伤心吗?
亲爱的,多吃点儿糖就好了,低血糖不会死的。
完了,我说错话了。再看安宁,张着美丽的嘴巴,紧张得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有幸福的眼泪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