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开进大理,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雨刚停不久,车窗上蒙了水雾,像一张磨砂屏,将窗外景物显示成冷色调的印象派画作。
过收费站以后,车速慢了下来,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我摇下车窗,想透口气。玻璃缓缓降下,湿漉的晚风斜扑进来洒了我一脸,令我困倦的神经瞬间重回清醒。公路护栏那边是一片暗绿的田海,许多白色小方块零零星星散布于其间,大概是看田人的房子,田海朝着远方铺展过去,直铺进白茫茫的雾里。
一首《Dream is possible》忽然冒了出来,我一激灵,下意识地摸向口袋,发现手机并没有震颤方才安下心来。
很快,歌声就被后座彤彤的说话声取代了:“喂,谁啊?”
“再进去也和你没关系,别管我。”她低沉而用力地说道,紧接着“结束通话”的按键音“啵呤”一响,车里又立刻安静下来。
我微微侧头用余光向后看了一眼,她依然双腿蜷缩,横躺在后座椅上没有动。我小心地吸一口气,想要说点什么,但是没敢,只得转回头继续朝外看。远方的山雾渐渐消散了些许,深蓝色的山脉如一座刚刚被揭去盖布的巨型浮雕,出现在旷野与阴沉的天空之间,山体的顶端同穹顶缀下的云雾相接,隐没在大片的苍白里。
我问,师傅,那个是苍山吗。
司机师傅两只粗壮的手臂把着方向盘,眼睛依旧望向前方,很熟练地回答说,是,那是苍山,苍山的雪,洱海的月影,大理最有名的景就是这两个了。
“哥,你不特喜欢看武侠小说吗?”不知什么时候,彤彤坐起来了,她仰靠在椅背上,打着哈欠,“小时候我也跟着你看,记得有个小说好像就写到过大理苍山,是那个……”
我说,是天龙八部吧,前头段誉那几回有写苍山。
师傅插话说,你们都是95后、00后吧,也看金庸?
我说,我爸收藏了好多金庸的小说,我小时候没事就喜欢翻着玩。然后转头用下巴指指后座,说,这是我表妹,我们一块玩大的,我看啥她也一起看,当时她还成天幻想着自己能像小龙女那样飞檐走壁呢。
彤彤冷哼一声,说:“你真是不懂女孩,我想变成小龙女才不是因为她能飞檐走壁,而是因为有一个愿意陪她、保护她一辈子的杨过。”
聊起这些,师傅原本紧绷的脸逐渐放松下来,说他原来上中学就爱看金庸啊,古龙啊那些小说,真是上瘾,后来工作了,也就没大有空看这些了。
正说着,他斜眼看了下后视镜,左打方向盘变了个道。车在一个加油站停下,师傅和工作人员就加油卡的余额问题产生了点争执,到服务台刷卡查询要耽误些时间,我和彤彤趁这机会下车活动了一会儿。我们走到站棚外天光能照到的地方,她伸个懒腰,又揉了揉眼睛,那对眼皮总是半耷拉着,好像永远睡不醒一样,头上的发茬最多半个指节长,皮肤也粗糙得像个男孩子。我想起几年前那个扎着高马尾,爱臭美且充满活力的她,心中不免流过一丝酸楚。
从这里还能清楚地看到苍山,彤彤抬头看着山,没有注意到我在一旁看她。沉默片刻后,她突然说:“当初看书的时候,我记得书里有一个女的叫阿紫,人长得漂亮,手段却特别狠毒,那时候不喜欢她,可现在觉得,有些狠是被逼出来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正思忖着,她将手机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来递给我,说:“我去上个厕所,你帮我拿一下。”
我答应说行,接过了手机,她转身往带有洗手间标识的灰墙后走去了。
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墙体后,我划开她的手机查看通话记录,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照着拨通了页面最顶端的号码。
铃响过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问我哪位。
我说,我是小阳,姑。
她似乎有点诧异,问,小阳,有事吗?
我说,就和您说一声,彤彤跟我在一块呢,我带她出来旅游了,您别担心。
她说,哦,行,有空劝劝彤彤好吗,现在彤彤爸爸不在了,我想让彤彤搬过来和我住一块。
我犹豫了一下,说,姑,我真劝不动。
她有些急了,声音里似乎还带了一丝哭腔,说,彤彤这两年吃了挺多苦,我以前对不住她,但现在有能力让她享福了。
我想问她,你确定彤彤去了你那是享福吗,但理智摁住了我,没让我把话说出口。
彤彤这次厕所上的时间有点长,我挂下电话好一会儿了她还没出来。我就近找了一个石台阶坐下,回想近些年有关彤彤的事。
彤彤比我小半岁,属兔子,上学和我一级。我姑妈原先是在一家私企上班,姑父则在钢铁厂当安全员。那几年钢铁行业不景气,姑父厂里发不出来工资,一家人的生活开销、房贷等等一系列开销每个月只靠着姑妈挣的两千多块根本吃不开,时常打电话找我爸妈借钱。这么过了两三年,钢铁行业还是没缓过劲来,姑父上班的厂子直接倒了,她们家当时欠了不少债,那段时间姑妈经常跑到我家来找她嫂子,也就是我妈哭诉。后来姑妈和姑父离婚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听彤彤的说法是,姑妈和企业管理层的一个人好上了,然后就不要她和她爸爸了。断了姑妈这层关系,往后很长一段我都没见过彤彤,再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警察上门寻访的时候。
当时就我一个人在家,开门看到两个穿警服的人,心里一咯噔,想着家里也没人犯过事啊。警察一亮证件,说是来做寻访的。我问关于什么事,他说出彤彤的大名,说她涉嫌盗窃被拘捕了。我说,不会搞错了吧。警察说,她在珠宝店盗窃,监控录下来了,错不了,她的监护人意识不清醒,没法配合调查,父母另一方在国外联系不上,现在只能找到我们。
后来我到拘留所看她,她状态特别不好,蓬头垢面,脸色蜡黄,和原先那个算不得漂亮但模样十分喜人的她大不一样了。
见面第一句,她说:“我这辈子完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说别这么想。
她低着头,说:“我爸得病了,肺癌。我一年前就不上学了,在珠宝店打工,可那点工资实在太少了,做化疗钱不够,我就趁人不注意拿了两个金坠,结果被录像拍上了。”
我问,不能找亲友借点钱吗。
她说:“已经借不少了,再没处借了。而且我爸妈婚已经离了,去找你们家借更不合适。对了,你知道现在我爸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吗?”
我没告诉她姑父已经扩散了的事实,骗她说还算稳定,让她放心。
再后来,她因为还没成年,只判了六个月,可人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已然和之前大不一样了。
那会儿姑父已经去世了,她家里的房子被压出去抵债,没处可去,在我们家借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找到一份不要求学历的工作,搬去员工宿舍住了。
神游之际,师傅走过来说油加好了,我说等我妹妹一会儿,师傅说刚刚她就已经回车上去了。
车穿过一片田地,道路两旁种植的是一种深绿的半人多高的作物。彤彤脸凑到窗边问:“师傅,这是什么植物啊?”
师傅说,这是烟叶。
彤彤说:“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我爸为什么喜欢抽烟,后来自己也学会了,其实,抽烟真的是个挺有意思的事。”
我说我没抽过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她吧唧下嘴:“怎么说呢,抽烟的时候就感觉整个肺都被填满了,脑子和身体都特别放松,不用想那么多,世界和你也没有那么多关联,旁边的声音你听不到,也不用去同谁说话,整个人就像静静地飘在半空中一样。”
司机师傅笑了,说抽烟哪有那么好,顶多累了放松下神经,不过没抽过的话尽量别沾,就和看武侠小说似的,上瘾。
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了,远方天际是深沉的蓝色,此时苍山变化为许多个驼峰状的巨大阴影,令人看着有些毛骨悚然。我突然想起先前的一个新闻报道,说金庸先生去世的时候,大理下起了雪,苍山一夜白头,便问师傅当时确有这回事吗。
师傅回答说,苍山上常常下雪,在有些年份,六月的时候山顶都是白的,所谓苍山白首送金庸,或许只是人们的一个幻想罢了。
其实,我想也是,真正舍不得金庸先生的从来不是苍山,而是曾经沉浸在武侠梦里的我们,甚至我们舍不得的也不是先生一个人,而是心中那个渐行渐远的江湖。
我回头又看了一眼彤彤,她望着窗外,半张脸都浸在蓝紫的夜色里,漆黑的眸子前泛着微光,光点面积很小很小,像是宇宙间一粒遥不可及的星辰。
我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陪她出来旅游,她走到哪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时候司机师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打破安静说,其实有时候幻想些什么也挺好的,要是没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人干活着多累啊。
车一转,开出田野,驶进一条大路,那苍山的影子一晃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