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蚊帐里,蚊子没打着,听它们在我耳边盘旋的嗡嗡声,真是恨自己不争气,恼恨得甚至想抽一小瓶盖血出来让它慢慢吸个够,只求它别再嗡嗡地烦人了,喷了点老六神,绿色玻璃瓶的那种,花露水的味道氤氲开来,荡起回忆的涟漪。
这个味道好熟悉,好陈旧,一闻到,就想起童年时在乡野间乘凉的夏日,配上爷爷奶奶搭的凉板席,和圆圆的蒲扇,高高低低的虫唱,没有灯光,只有一轮月亮,满天星斗。
凉板席睡起来很硌人,但确实凉快,几个姐姐妹妹们都出来笑闹,爷爷奶奶盘着腿摇着蒲扇,有时候说收成,说远房亲戚的近况,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们养的狗大黄就在院子口的樱桃树下趴着,夜色黑漆漆的,因为我不常来,尽管看不清楚,也很招我怕的。
有时候爷爷也给我们讲故事,讲那年是怎么地动山摇啦,山裂了一条大缝,爷爷的姑奶奶收到龙的托梦,第二天急急忙忙告诉村里人这回事,道场设起来了,鸡笼牲畜也被关好了,随后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大雨,真龙就回到大海里了。
“为什么要关鸡笼?”我问,
“因为龙会变小,像一条蜈蚣那样大小,顺着雨水回到海里。”爷爷回答,
“那为什么它不早点回去?”
“龙是要修行的,捡到夜明珠才能化龙,还要到盘龙石上盘几圈才可以的。只有真正的龙才能刚好盘上去。”
“原来是这样,那道场是真的吗?雨真的落了三天三夜?”
“当然是真的,当时村里每户人都出了钱的,雨么,我是再没见过那么大的雨!都涨起水来了。”
诸如此类的对话,只出现在半山腰的童年夏日,那个旧房子里,还放着爷爷泡的药酒罐,里面有两条蛇,有一条菜花的,还一条黑蛇,还有一只被我发现的大红蜈蚣,我亲眼看到爷爷拿火钳把它夹起来放进去腌死的,当时情景总觉得十分蹊跷可怕,以至于现在仍历历在目。
那时凉板席上的爷爷奶奶已经老了,一起笑闹的姐妹,一个是爷爷的老来女,已经结婚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一个在无锡打工,一个我,马上大学毕业也要步入生活的漩涡了,凉板席旁的狗大黄听说在第二年就丧生在风风火火的打狗行动中,爷爷奶奶搬到了山下的新房子,凉板席被收起来,我也不再去那里过暑假。
现在写的这些文字,仿佛还能闻到独属于那个年代的夏夜的味道,稻禾和麦浪默默疯长,青草和泥土,融在风中,大黄有时候站起来吠两声,蒲扇摇动的声音,人们闲谈的低语,屋里的电视说着“苗家珍草”广告的声音,姐妹的笑闹,那里的夏天闷热,黑暗,昏黄,宁静,旷远。
银河那么亮,真是满天星斗,月亮的光辉很柔和,黄灿灿的,上面斑斑点点,是爷爷所说的广寒宫,后羿射日和夸父逐日的故事也是故事会里的常客,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遇到月亮不能用手指。”爷爷半笑半严肃的说,
“啊,这是为什么的呀!”我很惊奇,
“你看这弯弯的月亮像不像镰刀?指了会割你耳朵的!”
我是见过镰刀的,也用过,爷爷家有一把专属于我的小镰刀,比他们的轻巧许多,尽管并不是为我特意准备的,但我愿意这样认为,镰刀的刀刃有许多小锯齿,割草很快,我每次都有以手试刃的跃跃欲试之感。
母亲也是很赞成爷爷的说法的,毕竟她也是听这个故事长大的吧,我仍不信邪地指了一次,结果过了一个月耳朵根真又痛又痒,被我挠到结痂,也不知道什么毛病,我就把它归根为指了月亮的缘故,反正从那以后,弯弯的月亮像镰刀的比喻成了我仿写句子和作文题里的常客。
总有一些场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回忆起来恍若隔世,与现在的生活相比,只觉甚是荒唐,不知道荒唐的是这时还是那时,是事,还是人,然而,我真的不知道吗?
我不仇恨电灯,不仇恨城市和现代化,因为我也是一个光怪陆离灯红酒绿里的影子。
我也是一个在黑暗里大雪纷飞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