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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末的傍晚,秋风吹着倒垂在天空中的竹梢,竹梢在那面掉落尘土的墙上晃动着影子。
邱海棠靠在那个不知道跟了他多少年的椅子上,想着一些很遥远的事情。他身上的衣服像是那面掉着尘土的墙,已经破烂不堪。
他左手边放着一壶酒,已经喝了一半,在半醉间邱海棠哭了出来。
有一些记忆在还算温暖的阳光里清晰地浮现着。似乎只有在喝醉后,这些回忆才会清晰起来。
“等会我喝醉了,你把我带到后山去,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把我埋了吧。”每次喝醉后,邱海棠都会拿出手机给他的邻居田向东打电话。邱海棠的手机和他的人一样老,已经快看不清那些被岁月抹去了数字的按键,可邱海棠却用得无比灵活。他所有的东西几乎都陪了他一生,不知道是因为念旧还是因为贫穷,又或者两者都有。
邱海棠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感觉,像是一个和过往赌气的醉汉。可田向东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着实吓了一跳。田向东是一个老实本分而且胆小的人,要把一个大活人埋了,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所以他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时候很紧张,也无法理解邱海棠,但次数多了后田向东便也习以为常。
“是了是了,等会就来。”电话里传来向东的声音。
“记得一定要给我放很多的酒。”
“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埋足够的酒。”
“还有,你得替我照顾好黄栌。”
“放心吧放心吧,我一定会的。”
这些话他们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向东早已经记得滚瓜烂熟。
邱海棠已经老得快走不动了,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可每次想这些的时候,就会有一个脑袋钻到他的怀里来。
那是黄栌,一只他捡回来的狗。
很早以前,邱海棠也有一个家。他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一个很爱他的老婆。后来有一天,儿子生病离开了他们,那个原本幸福的家从此以后就再没有过欢声笑语。然而不久之后的某天,他老婆也跟着走了。
思念太甚的时候,邱海棠也会想着找熟悉的人来说说话,可他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后就很难过地发现,那些和他一辈长大的人几乎都已经走了。
倒是村口那棵高大的青树还在。那是很多年以前村里建小学的时候种下的,如今已经长得很茂盛。除了靠在家里那把椅子上,邱海棠时不时地也会到青树下来坐坐。青树的叶子落下来,盖在他的身上。可能埋进棺材里也是这种感觉吧。邱海棠想。
那时候他就会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这个曾经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的乡村只剩下他一个人。这种仓皇失措的感觉会让他难过很久。
老婆走后的第一个清明,邱海棠上完坟回家后,他决定在家里把自己也解决掉。他拿了一根很结实的绳子,拴到他那间破旧房子的房梁上,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吊死。可天不遂人愿,就在他即将不省人事的时候,田向东来了,硬是把他从死亡中拉了回来。
“你何必救我呢?就让我去死吧。”
“我们谁都没有权力糟蹋自己的命。”田向东给他倒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后来田向东每次想起来他说的这句话,他就会很自豪。他实在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他说的。田向东是一个随时都会微笑的老实人,储存在他脑袋里的东西并不多。
“可我活着已经没有意义。”邱海棠接过田向东手中的酒,猛喝了一口酒。
“你得活着给你老婆儿子打扫坟墓啊。”田向东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这样说了一句话,然后邱海棠就安静了,直愣愣地盯着田向东看了很久。
那晚田向东一直陪着邱海棠坐到天亮。他们说了很多东西,从邱海棠少年时一直到如今的凄惨生活。邱海棠讲得老泪纵横,田向东听得心力交瘁。没办法,他实在不想自己刚刚救下的邱海棠又故技重施。
从那之后,邱海棠每年都会醉几次,每次醉后他都会给田向东打电话。
一开始田向东也会问他,“你这是恩将仇报啊,干嘛要这样缠着我呢?”
“因为是你救了我的命啊。”邱海棠回答得理直气壮。他似乎很不讲道理,也可能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讲道理。
田向东很生气,他气自己干嘛要多管闲事呢。可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甚至很多时候,邱海棠不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也会去陪他坐坐。
“你这个房子,再不修就要倒了。”有时田向东忍不住担心。
“放心吧,它总能撑到我不在了以后。”邱海棠信心十足。
听到邱海棠的话,田向东心里也不是滋味。如果邱海棠走了,这里是不是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晚,田向东失眠了。他爬上自家房子的楼顶遥望着漫天繁星。
邱海棠活过来后就有了一个新习惯,每年除了清明,每到中秋他也会去埋着他老婆和儿子的地方坐坐。
几年前的一个中秋,邱海棠和往年一样去了墓地,带着一些老婆孩子喜欢吃的东西。他把东西铺开,就地坐下来,喝了一口酒。
“小安……”他轻轻喊了一声儿子的名字,刚喊出声,他就哭了出来。那种痛只有他自己明白。
南方这时候的天气还很热,坟墓前是一棵高大的黄栌,叶子已经泛红,正午的阳光照在那棵黄栌上,叶子显得更加红了。
有时候邱海棠也会想起从前带着妻儿出远门时见到的一些事物,有蜿蜒曲折的小路,在无人的山间穿过去,小路的两边是枯死的茅草,还有偶尔从山里飘起来的炊烟。邱海棠那时候觉得奇怪,他始终想不明白这崇山峻岭里,到底是谁先走出了这样一条小路。那时候的他总是喜欢想很多,虽然没什么用处。
他们站在峡谷的一边,黄栌长在峡谷的另一边。那时候没有桥,他们需要走进峡谷,再从峡谷里走出去,才能到达峡谷的另一边。
“爹爹,那是什么树?”儿子曾指着对岸的黄栌问他。
那时候的邱海棠还不知道黄栌,他一时也答不上来,但顺着儿子的手看过去,他突然也觉得那真是一棵特别好看的树。
后来回家后,多方打听才知道,原来那棵长在峡谷边长着红色叶子的树是黄栌。接着他又了解到,原来黄栌在自己的家乡也有,只不过要在秋后叶子才会变红,所以这之前可能只是没有留意到罢了。
后来邱海棠挖了一棵种到院子门前,只是种下不久后妻儿便前后脚离开了他。
黄栌在邱海棠前面摇曳着,有几片红色的叶子落下来,落在他的酒壶边。
“来,你们娘俩陪我喝一口。”邱海棠看着落叶,往坟前倒了两口酒,自己也喝了一口。已经过去很久了,邱海棠有时觉得许多东西都忘记了,有时又觉得像是昨天才发生。正午的阳光透过鲜红的叶子照在邱海棠身上,然后他就在那棵红色的黄栌下睡着了。
他又梦见了那天看到黄栌时的场景。只不过梦里的场景虚幻了许多。
“爹爹,那是什么树?”梦里儿子同样手指着峡谷对岸的树问他。
“黄栌,等爸爸给你找一棵。”梦里他这样答道。
梦好像很长,可邱海棠能记住的仅仅是这些。然后他在一阵悉悉索索中醒了过来。醒来后邱海棠看到了一只狗,一只正在吃他摆在坟前东西的狗。
邱海棠气得半死,站起来就要去打那只狗,可一激动他就摔倒了。
“小安……”摔倒后的邱海棠忍不住叫了儿子的名字。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只原本被他吓得要跑开的狗,听到他开口却很快停了下来,并转过身子看着他。
邱海棠觉得很奇怪,也盯着那只狗看。
“黄栌?”邱海棠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这次他看得格外真切,那只狗居然对着他摇了摇尾巴。
邱海棠的酒醒了。他有一种错觉,似乎这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狗能听懂他的话。
邱海棠把狗带回了家。或者说,这只狗跟着邱海棠回了家。
邱海棠给它起名黄栌。
刚到家的时候,黄栌只是睡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邱海棠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分给它一半,从它跟着邱海棠回家的第一个晚上开始。
邱海棠觉得这只小狗是老天让它出现在那里的,尽管他清楚它只不过是闻到了酒肉味罢了。
邱海棠家后面有一片很小的菜园子,他在里面种了茴香、白菜、包菜、小瓜……除了米盐,这片很小的菜园子就能满足他的所有需要。
邱海棠在菜园里忙碌的时候就会想起小安,想起小安的时候他就会把锄头放到地里,坐在地上抽烟斗。
很早以前,他在傍晚种菜的时候,小安就在菜园里跑来跑去,有时是追蝴蝶,有时是摘地里的花。
“爹爹,这是什么?”
“蝴蝶。”邱海棠头也不抬。
“爹爹,那是什么?”
“蜻蜓。”
“爹爹,那是什么?”
“麻雀。”
那时候的小安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然后就是很不正常的安静,邱海棠抬起头,发现小安在掰他的那些菜苗。
“别整!”
“哇——”小安吓得哭了起来,邱海棠只好放下锄头去哄小安。
“爹爹,这是什么?”小安在邱海棠怀里,揪着他的胡子。
“这是胡子。”
“爹爹,那是什么?”
“蝴蝶,蝴蝶。你是个笨蛋。”
邱海棠把小安放在一边,又开始干活。
……
邱海棠咳嗽了一声,他的腰已经很难弯下去太久。他听到了有什么从篱笆外跳了进来。他刚要转身,黄栌就窜到了他的身边,围着他转。它在他刚刚翻出来的地里奔跑着,他把菜苗插进地里。
有一只蝴蝶从远处飞来,在他的菜地里翩翩起舞,然后黄栌就追着上去,在菜园里到处乱窜。
邱海棠只听到黄栌追着蝴蝶跑时撞到篱笆的声音。不久之后蝴蝶飞出了菜园,一切安静下来,黄栌卧在地里,伸着舌头。
又飞来一只麻雀,黄栌从地里一跃而起想要去抓那只麻雀,麻雀吓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然后来了一只蜻蜓,围着邱海棠捉很小的昆虫,黄栌就围着邱海棠转。一不小心邱海棠被转倒在地,他忍不住骂了起来。
“黄栌!”他的声音很大,和以前吼小安的时候一模一样。
然后蜻蜓就飞走了,黄栌蹲在他身边,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邱海棠把锄头放在地上,开始抽烟斗,然后伸出手去摸它的头。
黄栌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时不时回过头看着邱海棠。
“黄栌。”邱海棠又喊了一声。
狗爬起来,把头伸进了他的怀里,邱海棠烟斗里的烟从菜园里飘了出去。
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可邱海棠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时间让那些过得很苦的人艰难地活着,他有时会这样和田向东说。
自从黄栌到了邱海棠家后,那个家才有了一点点生气。有时田向东在家里会听到邱海棠在院子里“黄栌黄栌”地叫着,他也会产生一种错觉,这种错觉直到他听到一声狗叫的时候才会消失。
有了黄栌以后,邱海棠到村里溜达的时间似乎多了一些。村里有好几间房子已经坍塌,在原来房子的正中央会长出一种植物,有像茄子一样的枝叶,不同的是,这种植物有刺,结的果实是圆形的,而且特别小。
邱海棠很不喜欢这种植物。他清楚地知道,就是这种植物总能很快霸占了原来有人居住的地方。最糟糕的是,这种植物的生命力特别顽强,而且它们枯黄的时候总有一种让人很悲伤的荒凉感。邱海棠有时会担心,是不是等他走后这种植物也会很快霸占他如今居住的地方。
但好在这个时候邱海棠身边一直有黄栌陪着。田向东留意过黄栌,从它跟着邱海棠回家到现在,黄栌似乎没有和别的狗不一样的地方,除了偶尔很温顺,它同样会追着鸡跑,把邱海棠原本就很乱的家搞得更加乱七八糟。
又一年春节的一个晚上,田向东怕邱海棠一个人孤单,便把他约到家里喝酒,直到深夜他把邱海棠送回了家,看着他躺到了床上才放心离开。
回家后田向东也安心地睡去,可到了后半夜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狗叫声,起初他没在意,可接着叫声便越来越清晰了,田向东忍不住坐了起来,然后他便意识到,狗叫声就来自他自家的院子里。
田向东披上衣服走出房门,然后就看到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的黄栌。
“怎么了黄栌?”
听到田向东的声音,黄栌跑过去咬着他的裤脚就往邱海棠家里跑。田向东顿觉不对跟着往邱海棠家里跑去。
果然,邱海棠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下,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知觉。田向东一眼看到吓得半死,后来再一试探发现邱海棠还活着,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费了很大劲才把邱海棠弄回床上,直到邱海棠清醒了过来。
“是黄栌救了你的命。”后来田向东对邱海棠说。
“等以后我走了,你得帮我照顾好黄栌。”
“放心吧,我会的。”
简陋的房间外是万家灯火和爆竹烟花。邱海棠的卧室朝北,窗户对着漆黑的夜,看不到村里的房子也看不到烟花。听着窗外噼噼啪啪的声音,田向东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有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肆虐着。他突然体会到了邱海棠的心境。
田向东不得不起身离开,他怕自己无法承受。
春节后不久就是清明。邱海棠又去了墓地,带着黄栌。
那个清明下了很大的雨,从傍晚开始一直下了很久。以往的清明田向东都会去和邱海棠坐坐,可那晚雨太大,田向东就没有去。
“等我走后,你把我埋了,得给我一起埋一些酒。”在夜里田向东又接到邱海棠的电话。
“知道了。”田向东不胜其烦。有时他会问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可转念一想又释然了。如果换他是邱海棠,他可能连邱海棠都不如。
与以往不一样的是,田向东在电话里似乎听到了雨声,像是雨滴打在手机上的声音。田向东感觉不安,他赶紧跑了出去,然后他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邱海棠倒在他的菜园里,他的头下压着黄栌。
“黄栌?”田向东试着喊了一声,黄栌听到他的声音,“汪汪”叫了两声。
田向东突然哭了出来。他甚至忘记了邱海棠,赶紧把黄栌从邱海棠的脑袋下拉了出来。可黄栌似乎不愿意离开,一直趴在地上看看田向东又看看邱海棠。直到田向东背起邱海棠,黄栌才跟着站了起来,离开了那片被暴雨冲刷着的菜地。
菜地才刚刚翻了土,田向东不明白他们去那里做什么。他看着邱海棠一身的泥,也看着黄栌浑身脏兮兮的样子,不禁想到,如果狗能说话那该多好啊。他一定会问问黄栌,他们在那片菜地里做了什么,它又在想什么。可狗不会讲话,所以一切都没有答案。
那个清明之后,邱海棠安静了许多。他还会带着黄栌在村头溜达,每年的清明和中秋,他也都会带着黄栌去墓地里。
又一年中秋后,邱海棠突然找到田向东。“我要出去走走。”
“你要出去走走?”田向东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实在不相信邱海棠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要去哪里呢?”
“去看一棵树。”邱海棠看着远方,也看着他院子门口的那棵黄栌。
“把电话带好,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嗯。”邱海棠使劲吸着烟斗。
然后在一个清晨邱海棠离开了家。除了田向东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要去哪里。除了田向东他也无人可说。
他带着黄栌,向着记忆里的地方出发。路还在,只是有些地方长满了草,路面已经几乎消失不见。邱海棠不在乎这些,黄栌更是无比欢乐。它时而跑在邱海棠身后,时而钻进路边的草丛里。
傍晚的时候,他们来到了路边的一家客栈。很早以前,邱海棠带着妻儿曾在这里住过。那时候还没有如今这么宽的路。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邱海棠有些不知所措。
他要了一碗最简单的面,给狗一半,自己吃一半。
客栈里还是从前的那对夫妻,只是他们也已经老了。
“我早以前来你们这里住过,老哥还记得吗?”邱海棠吃完面后和那对夫妻打招呼。
可他们只是使劲摇了摇头。时间实在过去太久了,再说这路边的客栈本来就是人来人往的,谁会记得那么清楚呢。
邱海棠不再言语,他蹲在方桌边上,拿出烟斗抽了起来,心里想着,或许只有孤独的人才能记得那么多吧。夜里的车流少了很多,倒是蛐蛐的叫声响彻着夜空。
没多久邱海棠就入睡了。可能是太累了的缘故,那晚他睡得格外的好,所以第二天天未亮他就起床出发了。
他来到了那个峡谷边,峡谷里如今河水奔腾不息,邱海站在岸边看着那棵黄栌。
“你看那里。”他指着对岸对黄栌说。
狗蹲在他脚下,竖着耳朵看着他手指的方向。
“看到那棵树了吗?”
黄栌蹲在他脚下,转过头看看他,摇了摇尾巴。
“就那棵红色叶子的……它也叫黄栌。”邱海棠坐下来,抽着烟斗。
他抽烟的时候,狗安静地蹲在他身边也看着对岸。风吹着黄栌头上的毛,吹着邱海棠烟斗里飘出来的烟。
阳光照在对岸的黄栌树上,已经全部变红的叶子在岸边摇曳着。尽管邱海棠眼神已经很不好,可他还是看到黄栌的叶子纷纷落了下来。
“那棵黄栌树也已经老了,黄栌。”邱海棠把烟斗放进衣服口袋里,狗把头靠在他身上,用鼻子嗅了嗅他刚刚装进去的烟斗。
“走,我们回去吧。田向东还等着我们呢。”邱海棠站起来。黄栌跟在他身后。他们就向着家的方向出发。
回去的时候邱海棠才突然发现,归途居然那么艰难而漫长,像是比来的时候长了很多倍。有几次在翻山的时候,他都会坐下来。
“小黄栌,我怕是到不了家了。”他摸着黄栌的头喃喃自语。黄栌总会把头靠在他身上,让他觉得,这只狗肯定是能听懂他的话。
尽管艰难,他们还是回到了家,在有月光升起来的时候。
到家的时候,田向东家里已经是漆黑一片,只有邱海棠家门口的那棵黄栌在月光下反着光。
邱海棠回家后再次沉默了起来,总是喜欢蹲在墙角下一言不发。
田向东还是会去找他,没事的时候就陪着他坐很久。
“向东,我要走了。”突然有一天,邱海棠告诉田向东。
“怎么会呢,你还要活很多年呢。”田向东想安慰邱海棠,可又不知该说什么。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这些年麻烦你了,别的什么我都放得下,就是黄栌,得辛苦你了。”说这话的时候,邱海棠转头看着睡在墙角的黄栌,“我想过把黄栌一起带走的,可又觉得不忍心。”
“放心吧。”田向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以往田向东来找邱海棠的时候,他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可这次不一样,说到这里的时候,邱海棠就告诉田向东,他想睡觉了。
田向东那晚是看着邱海棠睡着后才回家的,可到家后,他自己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到了深夜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又去了邱海棠家。
邱海棠走了,他平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
田向东沉默了很久,似乎想哭却也哭不出来。后来,他按照和邱海棠约好的那样,在他的坟墓里放了许多酒。
“你们一家三口团聚了,就少喝点吧。”把酒放进坟墓后,田向东有些后悔。到了另一个地方,邱海棠不应该这么孤独了,也就不应该喝这么多酒了。
邱海棠下葬的时候,黄栌一直守在坟边。起初它会用四肢去刨土,后来邱海棠被埋进去了后,它就开始不停地叫了起来。没有人知道它在叫什么。
等一切结束后田向东把黄栌带回了家。黄栌已经与田向东很熟,可让田向东想不到的是,黄栌回家后还是会到邱海棠家里去睡。
邱海棠家的房子已经很破旧,特别是他走后,他的房子似乎老得就更快了。有时站在院子里田向东似乎都能听到灰尘落下来的声音。
这就是人走后家的样子吗?田向东有时会想。可他尽力不让自己那么悲观,悲观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田向东也会带着黄栌在村里溜达,从邱海棠家里出发,向村中间的那条路走过去。他们也会看到那种和茄子一样的植物,从路边长出来结着黄色的小果子。田向东也会摘了果子抛向远方。他们有时也会到那棵青树下看青树叶子落下来。
不知何时起,田向东突然觉得自己也像邱海棠一样,特别是看到那棵邱海棠种下的黄栌树的时候,虽然他什么也没有失去。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黄栌也慢慢欢快了起来。又一年中秋,田向东买了些月饼,放在家里的桌子上,然后黄栌就跑了进来。田向东有些奇怪,因为在这之前黄栌几乎从不会去吃桌子上的东西。更让田向东奇怪的是,黄栌叼着月饼就往外跑,田向东出于好奇便跟在了它后面。
黄栌一路狂奔,直到邱海棠的坟前才停下来。它把月饼放在一边,然后用前爪去挖坟边的土,直到刨了很大一个坑后,黄栌把它从家里叼来的月饼埋了进去。
田向东的眼泪流了出来,他看着黄栌,黄栌也看着他。
我想他了。黄栌似乎想告诉田向东。可田向东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黄栌听到了他以前对邱海棠说过的那句话,“你得好好活着,给你妻儿扫墓啊。”但狗又怎么能听得懂人话呢。
那晚的月亮格外地圆,照在邱海棠种下的那棵黄栌树上,树下睡着那只邱海棠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