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从堤上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批准秋米回家待产。他对桃儿妈说,你女婿吃得起苦,无口无嘴儿干活一点都不含糊,家里缺钱的话找出纳先预领几块钱去。
桃儿妈很感动,先找队里借了点钱放在手边,预备着秋米生孩子用。这一年来五儿天天出工,每天十分工。三秀十七岁也拿九分半工了,再加老两口子一天合起来也有十二分工呢。今年家里该不会超支了吧?
秋米不用上工了,她美美地睡了大半天觉,就搬把椅子坐在门口晒太阳。邻家的狗就趴在她脚边,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
秋米的肚子很大很重,她有时走路都得用手撑着腰。腰有点酸脚也有些肿,前些天站在田里实在支撑不住时,她就爬上田埂上半歪着喘一口气。
麻大姐当着田里人的面总关照她多休息一会儿。肚子疼就喊我们,别把娃儿生秧田里了哦!
三秀抢着重活累活干,她手脚麻利一声不吭地做完了自已该做的活,总是回过头来帮姐姐一把。
五儿上堤不在家,秋米觉得家里很空荡心里好憋屈。这明明就要生娃儿了,可男人却像被鹰子叼走了一样,一走就是几十天!说是过年前些天才能回来。
有时,娃儿在肚子里折腾,小脚踹来踹去的。踹到哪,哪儿的肚皮就高高地鼓起来。秋米连忙用手按住了,她撅起嘴小声气儿对肚子里的娃儿说:
“你这么调皮的?你爹不要我们了,……我就不信半夜偷跑回来看一看我们会犯法?”
这天中午,湖里赶街的婶娘婆婆们就空着担子回家了,她们在秋米家门口坐一坐歇歇脚。就问道:
“五儿上堤多久了?什么时候回来呀?你这包落下来了,眼看就这几天了,千万要注意哟!……”秋米应答两句,心里乱乱的!五儿,你快回来呀!你不回来,要是我生不出来……要是我生娃儿死了,你和娃儿可怎么办?
秋米离生产的日子不远了,她脸颊上长出浅浅的褐色斑块,手臂上也起了几块湿疹,肛门那儿也有点痒。三秀要带她去沙市医院里看医生,她死活不同意。晚上,她睡在床上担心自己身上还会长起什么来,长就长吧!只要我能活着生出这娃儿……她越想越伤心,眼泪就像小河的水一样从心里流出来,打湿了半个枕头。
张麻大把秋米当自己女儿一样疼,她时时刻刻照顾她心疼她,家里做点什么好吃的也要给秋米端一小碗来。
有一天麻大在田里说起她的大女儿紫菱,紫菱嫁到沙市街上了,她虽说只比秋大一岁,已经生了一儿一女了。麻大说紫菱她们街坊邻居女人生娃子都有产假的,产前产后三个月坐在家里都有工资拿。
有个女人故意高声问道:
“紫菱姑儿有没有产假呢?她嫁到街上也有三四个年头了吧?
“她呀!她多多少少有一点,居委会照顾她。她在街道食品厂上班,鸡蛋糕、麻酥饼都吃厌了!”张麻大底气不足,回答得声音也不洪亮。
“紫菱姑儿要是上了户口就好了!”那女人补充道。
许莲儿妈反驳道:
“哪这么容易!我娘屋里的一个叔伯妹妹嫁草市街上六年了,到现在都是黑市户口,什么票都领不到。她婆婆一天到晚找她茬子跟她吵架,说她是吃冤枉的乡下人!哦哟!我妹真后悔嫁到街上去!”
张二林媳妇最后总结说:
“紫菱好福气!总有一天要上城市户口的。唉!这乡下人就不是人啦?妈的x,快生娃儿了还在田里在水里爬!秋米,明天你就不出工了,看队长回来把你怎么样?”
没想到队长从堤上一回来,就放秋米回家休息待产了!
睡懒觉晒太阳真舒服啊!秋米伸一下懒腰,摸摸肚子里的孩子,吃了一大碗饭。
妈扒了几口饭,拿把剪子要绞秋米的长辫子。她说:
“坐月子不能洗头发的,头发长了汗湿了要长虱子的。要是虱子爬到小奶巴子耳朵里可怎么办?”
秋米虽然答应妈把它剪了,可她一看到明晃晃的剪刀心里就难受,她嘟着嘴一口饭都不肯吃。
妈拿起刚磨的剪子,拎起她尺把长的辫子,秋米突然一摆头,双手捏住她妈的手带着哭腔低声说:
“妈,五儿不知道我要剪头发,他喜欢我梳长辫子。”
妈睃秋米一眼,嗔笑着用手指头轻轻的戳一下她的额头。
村东头张木头的女儿落翠用手捂着肚子走了过来,她笑嘻嘻的说:
“我还不是怀了几个月了,跟秋米前搭后生娃儿!”
桃儿妈笑一笑不搭理她,落翠从长湖边的岳家塘回娘屋来快两年了。她不愿意下田干活栽秧割谷,只喜欢走东家窜西家,看见什么东西都往怀里揣,有时候还取了人家的短裤衩子和鞋子拿回家去。
落翠到屋里搬把凳子出来坐,她掉头朝桌子上一望,桌子上有半碗辣椒炒的小虾米。虾儿小是小了点,炒熟了后变成红红鲜鲜的颜色可好看了!辣椒是菜园里青青绿绿的秋宝子果果,肉厚实辣味儿足,这碗菜不知有多下饭呢!
桃儿妈见落翠站在桌子边不动了,就问她吃饭了没有。落翠回答说:
“吃是吃了可哪里吃饱呵!幺婶娘,我看见这虾就流涎水,你哪么这么会炒菜的?嘻嘻,我添半碗饭吃可不可以?”
桃儿妈说几个丫头子还没回来呢!你夹几口菜吃可以啵?锅里饭不多噢!
落翠拣起桌上一双筷子,往夹肢窝里擦一擦,端起红虾子就往嘴里扒。
桃儿妈就对翠儿说:
“你也要回岳家塘一趟啊!帮你男匠洗洗衣服做顿饭,晚上一床睡了。天亮了还不是就留在那边过日子!这男人呵,有时心也很软的!”
“他打我,说我是背时佬鬼!我死都不回去!”落翠气鼓鼓地回答:
“要回去你回去,我反正是不回去的!”
桃儿妈听了,心里头沉重得好比压了块石头。她又想起她男人当逃兵跑回来那一年,她为了两个死了的儿子挨了多少打!挨了打还不准哭,越哭打得越厉害!就好像那孩子是她这个做妈的害死的……直到三秀站出来跟他爹对抗,砸了爹的酒瓶子,自己才免受了许多皮肉之苦!
秋米还嘟着嘴不开心,她妈劝她说:
“我把你头发留到肩膀这儿好啵?满了月之后就长长了。我这要是你婆婆,该说你不明事理呢!别犟了,秋米噢!小心落翠笑你哦!”
说完,两把辫子"咔喳”一声落了地,秋米一回头,落翠眼疾手快把两根辫子抓在手里。她嘿嘿地笑着,把它惴到棉袄里去。
“拿来,小心我们五儿回来打你哟!他女人的头发他稀罕着呢!”桃儿妈装着很生气的样子,找落翠讨要头发。
落翠把衣服裹得紧紧的,眼泪扑簌籁地往下掉:
“幺婶娘,我没拿你东西,我只吃了几口虾子,我肚子里怀了老三了。那两个儿子死了不怪我!我天天要去田里栽秧割谷的,……我小的也就掉河里了,蚂蝗好多哟,蚂蝗!……您不晓得我小的有好乖!.”
桃儿妈叹了口气说:
“你还不回岳家塘?不跟你男人拢堆哪怀得了老三?”
“不回去,她们说我是背时鬼扫把星,我死也不回去了!好多蚂蝗……它爬到我小的眼晴里去了!”落翠前言不搭外语恨恨的说道。
她屁股扭扭的往她家里走,哪知小桃儿跟大双提着一篮子浮萍一步走了回来。大双看见姐的头发不见了,就嘟着嘴说肯定是落翠拿了,又拿人家的东西换麦芽糖吃!
桃儿跑几步追上前去喊:
“把我姐头发还来!”
落翠慌慌的跑,引得那条瘦狗拚命的追着咬她。桃儿跑着追着不小心被砖头绊倒,抬头哭时嘴巴就磕出血来。秋米心疼得不行,她走过去挺着大肚子弯腰把妹妹拉起来。
那落翠一扭头,用指头勾一勾,快活得笑道:
“来呀来呀,你们抓不到我吧?五儿回来我也不怕,我还想跟他睡觉哩!睡个老三出来,哈哈,这辫子是什么物啊……噢,定情物!嘿嘿。”
三秀端一碗饭出来,她跺跺脚,在地上摸块砖头朝她砸过去:
“死落翠!好了几天又开始发疯了?再胡说八道,看我撕烂你的臭嘴!”
“看我下回还借不借板凳给你!只许你姐跟他睡?我说都说不得?真是的!……难怪人家说你一张嘴像钉耙!”落翠说完,一阵风跑掉了。
桃儿妈过来把两姐夫领回去,又大声吆喝狗几声,交待几个女娃说,她是可怜人苦命人!妈不在了哥嫂又不喜欢她,有时在屋檐下拿点东西就只当没看见啊!
三秀说她精怪得很,队里只要下水田她就哭,她死也不下水田。
桃儿妈说她是被蚂蝗吓傻了的,长湖的蚂蝗有半筷子长,唉,去年那小的也掉水里淹死了,捞起来时身上叮了大大小小几十条蚂蝗,……她整整哭了两个月!也怨不得她疯疯癫癫的!
落翠站在不远的地方喊:
“三秀,捞到蚂蝗了用篾片把它翻过来,戳它屁眼子,翻过来用火烧,……烧死它!”
三秀回头朝她跺跺脚,她扭头就跑!
秋米皱一下眉,她感觉肚子有点痛。小桃儿牵着大姐的手还在抽泣呢!秋米低头给妹妹擦泪,肚子又扯着隐隐作疼了。她走到桃树下朝五儿出征的路上望去,那条路延伸到朱家垱就消失在树林和房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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