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所不能辜负的

  花瓶里大朵大多金黄的菊花,依然沾着露水、丝绒般细长卷曲的花瓣,美丽生动的好像不曾被攀折过一样。我数着满满当当的四瓶花,不敢移开视线,不敢去看,中间那张相片上十分熟悉的那个人。

  “他爸爸还在医院里,根本不敢告诉他这个消息。”

  “是啊!医生说还没稳定下来,最好是不要知道。”

  “你不知道,今天一个傻女人,就那个什么同事,姓王的,在朋友圈里发了悼念,结果他爸爸正拿着手机,把我们吓得哟,赶紧让人打电话过去。一边要拖住不能让他有时间看微信,一边赶紧联系删微信。删了以后我们几十个人一起刷一遍,好,没有了,才让那边挂了电话。”

  那个讲述的人口才非常好,讲得活灵活现。背对着她,我几乎都想象出她配合描述手舞足蹈的样子。

  但我只能焦虑又安静的坐在那里,等元子来告诉我为什么。

  “真是可怜,哎。”

  “还是要再生一个,要不然一点寄托也没有了。”

  “嗳,我们那里也有一个这种情况的。弄了试管婴儿,爹爹婆婆都60岁了,今年生了一对双胞胎。”

  “不弄怎么办呢?活不下去啊!”

  ······

  我站在门口,给来人递上花,引他们到那里去鞠躬。没有人让我这样做。但是在这个没有主人的家里,我们来的每一个人都默默的承担了一两分的责任。

  那些一起见过、工作过又分离过的人一点点都走了进来。我努力辨认这些面庞,然后我们又一起长长的沉默。

  我有什么要说的呢?我看着元子,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他们在那边吞云吐雾,我很难受。

  我问其中一个人,为什么?他把燃着的烟夹在手指间,手很粗糙,看得出过得并不如意。

  我们,过得都不如意。

  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回答我:“人的一生,两次来得人最多。一次是出生,一次是死亡。前一次人们赶来见你第一面,后一次人们赶来见你最后一面。我们总会有这样的一天。”

  我摸着元子干枯的头发,里面居然有几缕银丝。她的脸还很年轻,却很苍白。

  她没有眼泪,好像是哭干了。

  我们去殡仪馆,去他呆的那个小小的单间。他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同学,一波波的来看他。外地的、本地的、得意的、不得意的,全部赶过来,在这么冷这么偏的地方,穿了深深浅浅的黑来看他。

  “我们只是在不同的次元而已,用不了多久就会再见面。你要乖乖呆在那边,之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愉快的玩耍了。”元子贴着那层透明的罩子呢喃着,声音里听不出来悲伤。

  他躺在里面,被裹成长长的一条,看不见面目。

  “顶多三十年。不是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吗?三十年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你可以在那边交很多朋友。你肯定会认识很多人对不对?你是这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你看,今天你的同学、发小、同事全部都来看你们了。真的很热闹对不对?你是不是很开心?你说什么?是开心对不对?”

  外面开始有车子陆陆续续开过来,送新人进到房间里。

  元子很害怕,她躲在我的身后。我也很害怕。

  原来生离死别是这样常见的一件事。

  可是我们还要等法医过来。

  法医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头,瘦瘦小小的,看起来非常和蔼。他一下车就解释,说跑错了地方。他和工作人员大声核对姓名。

  “我很讨厌听到别人提到他的名字。”元子这样告诉我。

  但是这个世界不是你讨厌什么就不会发生什么。我们必须时时刻刻去忍耐那些躲避不了的事情。

  我们毫无姿态的坐着,凑在一起讲话,讲他的好话还有坏话,讲他发的朋友圈最后一条为什么是一个再见的图标,讲他的耐心体贴,讲他的天真幼稚,讲他的认真负责,还有他多么爱她。

  元子一遍遍回忆着,不肯放过一点点,哪怕是细枝末节,哪怕根本微不足道。他破碎的手机还在元子手里面,紧紧贴着元子自己的那一个。它们是情侣机,一个依然崭新完好,一个却已经破碎不堪。

  元子害怕遗忘。人是如此健忘。不,人只是天性如此,趋利避害。

  “他们都是你的路还很长。尤其是大人。”她的手很热,比我的要温暖。

  “你看,这些都是他买的。”她让我去摸她的衣服,脸上有了笑容。

  我们终于等到法医鉴定完了。男生们脱下沾血的一次性橡皮手套,一个个沉默着挤到水池边清洗。

  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们聚拢在一起,有工作人员养的小狗活泼的在脚边打转。这个阴森空旷的地方居然欢腾起来。

  在回程的车上,我和元子两个人沉默着。其他的人哭过之后散了。但是元子哭过之后,心脏也许就空了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出现另外一个人去慢慢把这一块填上。

  “我不想忘记他。但是我不想呆在这里,甚至不想看到你们!”元子让我们关上门,她不想让他妈妈听到她这一刻的失声痛哭。这个房间里挤满了他的同事,挤满了他和元子朝夕相处的人的面庞。

  “看到你们我就想起了他。回公司我都不敢按九楼,那么熟悉,我每次都会以为他会从哪个地方里跳出来。”元子把头埋在膝盖上面,“我讨厌这里,讨厌这个城市——但是这里有他喜欢的事业,他的梦想,他的父母,还有我们所有在一起过的记忆。”

  我们陪着一起流泪。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除非你自己亲身体验过,否则你是不可能明白某些道理,懂得某些情感的。所以,我们的眼泪并没有太大的价值,它带着一些回忆流出去了,然后,我们就告别了一些东西。

  在外面的客厅里,他妈妈一遍又一遍重复意外的经过、法医鉴定、他爸爸的治疗进度,最后坚强又坚定的接受拥抱和同情。

  “我还没有他现在的照片,是找那个小丫头要的。”元子还没有跟他见过父母。他是独生子,平时工作繁忙的妈妈应该希望能够有一段更长的时间留他在身边。

  对于他妈妈而言,元子不过是个陌生人。“她知道我要拿照片干什么,哭得蛮厉害,一开始不肯给我。”

  他妈妈的声音很轻,但是坚定、有条不紊的安排了接下来的事情。

  在我人生的经验中没有见过这样坚强的女人。所以我明白,有的人是天生能把日子过好的。除了死亡,什么也不可能把他打到。

  他跟他妈妈是如此相像。

  人这一生所要经历过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已经历过、见过前面的六项。我从来不知道人活着会这样不容易。我们挣扎着、奋斗着、努力去改变自己的人生,但是我们不清楚自己得到的和失去的,到底那个更多。

  “我只是觉得有点遗憾。最后几天我们都没有好好亲亲抱抱。”元子的脸颊有一点点红,她说:“我们都太忙了。”

  在人生这个单向而且不定期的旅行中,我们从莽撞到成熟,碰到了才知道痛。我们终于知道自己于这大千世界并没有那么重要。

  如果时光匆匆,那么我们到底能留下什么?一旦生命划上休止符,你所有的一切都会泛黄模糊,最终湮灭——这是大多数人的命运。

  我想不通,非常的害怕。我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句天妒英才的评语都换不到。

  我们的青年时期大多窘迫而无力,每一份收获都要求不止十分的力气。但是想一想,那些最痛苦最疲惫的时光并不是那么不堪回首。

  我们才20出头,人生刚刚开始。我们要面对着不熟悉的、不公平的甚至是惨烈的事情,一直到能够平静的接受命运的安排。我们相信过,付出过,爱过,痛过。有时候觉得希望马上死掉,下一刻却又不以为然了。

  “我现在觉得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个是工作稳定,一个是家庭稳定。至于钱和地位,都是浮云。”曾经一起工作过的朋友站在楼道里吸烟。

  他们曾经也这样在公司的楼道里吸烟,张狂肆意的谈论工作规划和升迁机会。那时我作为一个新人,既崇拜又羡慕的望着他们。然而现在,他声音平静,猩红的烟头在黑暗里虚弱的亮着。

  手机铃声响起,他手忙脚乱的接起,不停的对那边的女朋友解释,立刻又大声的谈论起信用卡和收入单子。

  我们才20出头,总觉得自己是个人才,放在哪里都算埋没。我们那么容易沮丧和放弃,却一次次像打不死的小强那样又爬起来继续前行。

  “我相信他就在我身边。亲爱的,我爱你。”元子朝虚空笑了一笑。

活着的人总会学着坚强起来的。那些没能够杀死我们的东西,最后都会变成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快乐王子总是说:“要是我遇上这样的事情可受不了。”但是实际上,只要希望不死,我们是可以接受那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

  我们爱这个世界,也许并不会得到这个世界的温柔相待;我们爱一份工作,可能并不能施展抱负得到认可;我们爱一个人,不一定就能和他相伴终老。这世界上有太多不能圆满的事情。

  元子问我相不相信命运。我告诉她,即使生命有轨迹,生活对于我们来说依然有太多的不可预测。就像考试一样,五花八门,押到真题的概率很小。所以,总是考高分的人除了学得很扎实,一定也有一颗临危不惧的强大心脏。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能逃避的是死亡,不能辜负的是爱,而我们不能失去的,是即使命运捉弄也不肯放弃生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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