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多丘陵,川西人多生活在丘陵之间的坝子头,坝子头多有溪流,冲出一片良田,供居民世代耕种为生。这两山之间的坝子叫沟。川西有许多沟,有用聚集姓氏来命名的,比如陈沟头,汪沟、熊营沟头之类,也有用溪流命名的,如我们河口上这一带,因为流经我们沟的河流叫甘溪,所以就叫甘溪沟。
甘溪沟,在两山之间的河坝头,冲出一大片沃野良田,河口上的百姓就靠这片田野和各自后山的土地,上山下田祖祖辈辈日复日年复年活过来。
后来河口村来了个能干的赵书记,觉得河坝头的甘溪沟横冲直撞把良田冲得乱七八糟,弯弯拐拐太多,村民用水也不方便,就号召村民修河改道,大干几年,终于把坝子中间的甘溪河改到靠西山脚下的四五六生产队的家门前,直直通到河口上汇流。从此,河口上的坝子头良田完整了。没有了那些弯弯拐拐,土地也多了些。甘溪沟依山傍水,秀美婉转。
我记得,修河改道那些年,还是吃大锅饭的年代,我们家劳力少,就我妈一个人干活,我大哥也就十多岁的少年,也时常去出工帮妈妈挣工分,就这样,还免不了被人说闲话,因为一到饭点,我们姊妹五个一扒拉都要去找妈妈吃饭的,别人就说,干活时没有人,吃饭就有人了!我妈忍着眼泪先紧着我们吃饱饭。吃饭要紧!
打我们记事起,田坝中间的甘溪河就已被改造得只有弯弯的一条线了,一大步就能跳过去,倒也四季清凉,夏日里,我们时常拿了箢篼去戳鱼,沿着水边水草多的地方,总是会捞到一些小鱼小虾,拿回家,外婆就用清油炸得脆脆的给我们吃。
当然不仅仅是捉鱼虾,我们还去下河洗澡。女孩子和女孩子,男孩子和男孩子,盛夏时节,稻田里秧苗青盛,足以淹没我们小小的身影,所以,偷偷背着大人下河洗澡,在河水里打水仗,在秧田里浑身抹黑泥,洗完澡,还得等衣服头发晒干才敢回家,不然会挨打的。可是大人显然比我们精明,用指甲在我们的皮肤上一划,发白,去下水了!得!挨打挨骂就认了吧,反正农村孩子都有这功课,干嚎一阵拉倒。
田坝中间的老甘溪河上,隔不远就会有一座碾坊,上游的杨家碾坊,是属于四队的,河口上的碾坊才是我们三队的,队里许多人都轮流去照看过碾坊。
碾坊一旦开碾,就要放大水,大水从高而下,冲击轴轮,带动沉重的大石碾子转起来,一圈一圈又一圈,看碾人要不停地跟着转,看碾的程度如何,看不好就都碾压成碎米子了。
碾坊主要碾谷子,碾完后,用风簸箕吹干净,糠是糠,米是米。每年的新米都是这么碾出来的,每次吃新米饭,妈妈总是说,今天吃的新米饭哦!香啊!
杨家的碾坊上,还有一个油榨房。碾坊碾谷子,油榨房榨菜籽油。河口上的碾坊还带着一个面坊,磨灰面(小麦面我们叫灰面)做面条,都是为田坝头生长的庄稼服务的。田坝头一年两熟,冬种小麦油菜夏种水稻。收回来就放到碾坊、油榨房和面坊,换成吃的。
每年大战红五月,小麦油菜收割完,面坊和油榨房就开始忙碌。
面坊把小麦磨成面粉,把面粉做成挂面。河口上的面坊,在太阳底下晒挂面的香味,至今还能闻到,那是天然的小麦香味啊。川西人不爱吃馒头,做馒头要加糖,做得不好吃,我最不爱吃,但爱吃挂面,家家都爱吃挂面,尤其清早,许多人家都是下面吃。
我从未进过油榨房,但见过它热气腾腾,闻过香到闷头的油香,我并不熟知他们的工艺流程,我只是远远看见,川西汉子们大汗淋漓,赤膊光膀子,光线阴暗的油榨房里发出咚咚的闷响,然后,清油就运回家炒菜了,油秙饼运出去当饲料了。榨油,显然是个力气活。
小麦和油菜是同期生长同期收割,所以川西五月是最忙碌的季节,谓之双抢!既要把成熟的小麦油菜趁季节天气抢收回家,又要抢着重新翻田培土灌水挂平把新秧苗栽下去。抢的是季节啊。
还有,抢水!
你若是动作慢了,等你慢吞吞收完小麦油菜,翻田灌水时,你就等不到水。所以,每年为抢水吵嘴打架的不在少数。家家都急慌慌地赶着,到晚上都要守在田边,等水灌满,要是睡过了头,就会被别人半途抢了水,骂也没有用,打得头破血流的有的是。
红五月的川西农人,十分辛苦!所以,为了保全体力,都会把好吃好喝的留到五月,一是自己吃好有力气,二是请人帮忙也容易。我们家就把过年的滚刀腊肉都留到五月吃。累了,再肥的肉吃着都香啊。
红五月的河坝头,人来人往,都是肩挑背驼没有空手的,大太阳下,挥着连盖打菜籽和脱麦,皮都要晒脱好几层。这样的辛苦劳作,常被父母拿来教育我们,好好读书,脱掉农皮,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田犁好挂平,就要栽秧。栽秧又是另一番热闹。姑娘小伙子大嫂子小婶子们,经常比赛,看谁栽得又快又直。这家栽完了大家伙又七帮八帮,帮助别家栽,此时的空气里,就多了轻松,虽然一天下来也是腰酸背痛,但是胜利在望,秧田里的人,唱歌的,开荤玩笑的,打情骂俏的,吹壳子的,嘻嘻哈哈,欢快在水田上荡漾。
等到六月一过,河坝田野上,秧苗转青,又呈一种季节的繁盛,川西农人终于可以歇口气了。但精心的农人是不会偷懒的,又要薅秧田,不让它长杂草影响水稻生长。
娃娃们才不操心这些,一到秧苗转青后,秧田里就开始有黄鳝泥鳅了。费头子娃娃们就开始在晚上打着电筒提着水桶出去捉黄鳝泥鳅。这方面我三哥是专家,他捉回来黄鳝,剥和剐都很有一手。用个木板上钉上一根长钉子,把钉尖露出来,把黄鳝头往钉尖上一扣,磨锋利的小刀在黄鳝脖子上横切一刀,刀尖一竖,沿着脊背嗤一声下来,黄鳝就剖开了,剔除背脊骨,就完工一条。韭菜烧黄鳝很香,但我从不吃那东西,害怕。
终于可以歇口气的日子,看河坝上青青的稻田之上,不时飞过的白鹤翩翩,又是川西河口上最美的季节。
等到八月一过,水稻灌浆结籽饱满成熟,秋收就要开始了。
收割水稻也是十分费神的工作,也要趁着天气好,把四耳半桶拉倒田间,女人在前边割,娃娃来回跑抱,男人在半桶上打,一抱水稻要在半桶上打个十几二十次,才能将稻谷脱尽,谷装半桶就可以盛出来背走继续打。割谷子的怕供应不上打,头不抬腰不直闷着头往前割,打谷子的也是你一下我一下此起彼伏不停歇,河口上的田坝头,好多天都响着那“扑—咚,扑—咚”有节奏的脱谷声。连饭都是送到田里吃的。老人娃娃就管做饭送饭。
水稻收完,田水放干,就又要翻土培土准备种油菜小麦……
每年冬春,河坝头麦苗青青菜花金黄,是川西最美的季节。
就这样年复一年,一季一茬,世世代代,川西的河坝上,翻滚变幻着不同的颜色,四季不息,喂养着不同命运的川西农人,滋养着川西人醇厚爽朗的脾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