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六专题】八月征文《月圆之夜》
你知道吗,在东海的西南隅,有一座石头雕像,是一个坐着的男子,双手撑住头颈,面色哀戚,眼神中流露悔恨与期冀,却静静凝望着海面,仿佛在苦苦守候,在追寻。
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从来不会知道他等候的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不要问,千万不要问,这是一个秘密。
水族的老人常常用讲故事的口吻对我们说,鲛人本是人族的弃婴,被遗弃在海边。善良的海神拥有慈悯的内心,将他们带回海中生存。最终,极少数的幸运儿活下来了,成为了鲛人。他们夜夜游回浅海对着人间,对着人烟,对着天边的一弯月,唱出心底殷切的的思念与盼望。同时也有不甘心酸与怨怼。
他们的眼泪化为珍珠,被晨起勤劳的渔夫捡回家当作宝贝。他们的歌声,嘹亮悦耳,叫人心醉却又心碎。偶然夜航经过的渔船上的船夫,因为深深感动而沉迷,忘记掌控方向,而驶入浅湾搁浅,为之丧命。
人们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将鲛人幻想成海中最为恐怖以及残忍的生灵。将它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斩尽杀绝。因而,人族与鲛人族的战争,亘古至今,从未止息。
这样的故事,从小到大,我们也不知听过了多少遍,早已耳熟能详。他们常常讲得神乎其神,半假半真。那是他们排遣苦闷的方式,我们都理解他们,所以从不拆穿。
其实,真正能够唱出撩人歌乐,流的眼泪是宝贵珍珠的,只能是鲛人族的统领和他的孩子们。一代又一代,代代相传。
鲛人族的神秘与魅惑人心,世人以讹传讹,被邪化神化却倒是真。
而我要讲的故事,正是关于一位鲛人族的公主。
我讲故事,不像海里的老鳖讲故事那样,一定先缓缓捋一捋自己那几根稀疏花白的胡须,意味深长地发出几声感叹,钓足听众胃口。然后,照例是一句,从前。故事就像游鱼吐出的浮泡,连珠价,应声而出。
我讲故事,不喜欢被人听到。但是,我有一个忠实的听众,是一丛珊瑚礁深处的海底洞。它的深邃黑暗让我觉得宁静安全。我不用注意措辞或者是逻辑。
有时,讲一个故事,要经历三整个日出日落。我能够看见水面漂浮的淡淡光影,虽然遥远而近乎一个梦。但是,它曾给过我最真实的感动。
我讲的故事,没有人会知道。那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传说,那是鲛人族首领最宠爱的女儿十八岁的生日。父王答应她独自一个人游到浅海去看看美丽而又处处充满危险的人间。而且她只能远远观看。临走前父王再三叮嘱,不要被人间的烛光与烟火迷惑,那只是被光芒掩盖罪恶的一场梦。她连连答应,却三心两意。心已飞驰到那个遥远而充满魅惑的国度。
那是一个美丽的月圆之夜。潮水涨起,轻轻浮动,她游荡在海面,只露出美丽而又乌黑的长发,和一张天真羞涩的脸。她看见远处明灭可见,灯火辉煌的人间。却听不见他们发出的声音,看不见他们的脸。她心里浮起淡淡的失落。于是,有恃无恐地,她又游近了一些。
月光浮动,在海面投下淡淡一片朦胧的光影。她在水里开始追逐那一方圆月,却时时不可得,总难逃将一方圆盘搅得粉碎,变成一堆一堆银色的雪的结局。
她太过兴奋,乐不自持,咯咯地笑出了声。突然,她听见一声响在身后浮起。
“是谁?是谁在水里?”
她忙躲到水里,但她太好奇,忍不住便想偷眼瞧。于是,她见到了她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他也见到了她。他朝她伸出木桨,想拉她上船。她笑着拒绝。始终一声不吭。他不过以为她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渔家女,夜半偷偷跑出来游水。她只是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紧紧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夜色中,他的面容她看不真切,却无比清晰地听见他温润如玉的声音,沁人心田。
突然,她多想将他的声音埋在海螺里,疲倦时拿出来,便能倦极入眠。他连连赞赏她有一头秀丽撩人的长发。其实,她想恶作剧,用她的长发,缠绕住他的腰和肩,带着他一同在水中,追云逐月。
原来,他不过是海边小村庄里一户贫寒人家的独生子。母亲病重,父亲年老体弱,生活重担落于他一人的肩上。所以,夜以继日,不辞劳苦,打鱼求生。他也不知什么缘故,会对这样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推心置腹,说出内心的烦忧。
但他深知,这样的时辰,这样的人,少了便是少了,也许就是永久。
他朝她伸出右手,这一次,她没有拒绝,紧紧被他握着。她能够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以及厚厚的茧带来的微微粗糙的感觉。
这样的温暖,海里的生灵谁也未能给予过她。他是生平头一回给予她这种美好体验的人。她开始觉得这个男人对她生命中的重要性,无可言喻。
这是一双勤劳人的手掌。他是孝子。她被他感动。流下滚烫的泪。只一滴。化为璀璨的珍珠,与星辰与明月相争辉。她匆匆松开手,将明珠放在他的手掌心,却始终不发一言,渐渐隐没在水天之间。
对人世,她仿佛有了最粗浅的了解。也有了最真实最殷切的盼望。然而,她只被允许在每月的月圆之夜才能浮出水面一次,靠近人间。
同样的地点,她又遇见了那个男人。这一次,她听见那男人独自坐在船头,唱起了一只缠绵哀婉的情歌。她相信,那是一支人间男人只会唱给爱人听的情歌。因为,字字句句,声声阵阵,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应和着他的歌喉,她也唱起了属于鲛人族的情歌。那乐声仿佛天籁,空寂寥远,不似人间物,不染人间烟火。他惊喜过望,听罢一曲,周身百骸仿佛得到净化,立时忘记世间诸多烦忧。
海天之间,一双人,两般心意,却心曲如一,对彼此深深地执迷。她答应此后每月月圆之夜,为他在船头,在风中,寄来声声歌声抚慰。
她仿佛就此窥见十余年来从不曾见过的世界。像一个尘世中的凡俗女子,她陷入了对一个男人的爱恋之中。津津自喜,暗自着迷,又似幼小孩童得到心爱玩具,一时惊慌失措,无言以对,受宠若惊。
而每一次分别,她都会默默留给他一颗珍珠,那是她最宝贵的眼泪。虽然,是喜极而泣,从来不是痛哭流涕。
后来,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有过短暂的错愕,当他看见她美丽的,在月光下近乎透明的鱼尾。眼神中不是没有惊讶与慌乱。这都被她历历看在眼前。但她盲目以为,拥有凡人的爱的感觉,她就有资格站在他的面前。
她不是不懂爱情的畜牲,她也有血有肉,而且能够为他带来富足。他没有理由不接受她。但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那一晚,他的歌声不再纯粹,夹杂着百感交集。
第四个月的十五,那一夜,她在水边等了他一个寂寥的永夜,但他始终没有再出现。她的悲伤深不见底,立时将她团团包围。天也仿佛窥见她的忧愁的内心,阴云遮住明月,天下无月明。
如果可以,她真后悔让他看见自己的原形。但如果一个不能爱你肉身的男人,又何谈能够爱上你的灵魂。
那一年的中秋佳节,她依然来到他们初次相见的地点。她的浓密的黑发,又长了一些。她看见,几丈之外的人间,灯火升平,还有绚丽的烟花,在她头顶升起,升起,绽放,又坠落。看着这么美丽的事物,在她眼前破灭,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而这一次等待她的,不是心中渴慕的男人,而是一面埋伏已久的渔网。
她见到远处突然出现一群人,紧紧地拽着拖着那张网,往岸边拖拉。她终于知道父王口中的人心的危险,但终于悔之晚矣。
在这最后的一瞬间,她仍旧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男人的脸。是他畏惧她de样子不肯出现,还是心中仅存的善意令他不忍心看见这样血腥的场面。
她咬紧牙关,狠狠撕扯下尾部的鳞片,忙乱中,割断了渔网,却染红了半片海。
后来,她再也没有去过那片海,也没有再浮出过水面。她对往事也讳莫如深。谁也不会懂她在人间经历过怎样的幻灭。
只是在夜阑人静,她依旧记得那男人手心的温暖和厚厚的茧。她仍旧记得他为她唱过的一支支歌,曾怎样温润过她的心田。她记得那一晚的烟火。在她头顶,寂寞的,而又美丽的,化为灰烬。
人们传说,那一片海域的水,在十五月圆的夜晚,会显出血红的颜色。无人敢靠近。怕是什么凶残的妖怪在行凶作孽。
故事讲完了。不要问我她是谁。
你是树洞,何必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