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间老房子以后,我们一家五口人就开始在这世间分散了,从天南海北到如今阴阳相隔,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
给母亲打电话,她说在老家给修房子的父亲做饭。前年的一场水灾把老屋的院子和仓房都夷为平地,大水冲进了屋子里,埋着那座放在柜子上几点钟就会敲几下的座钟,房里所有的电器都坏了,爷爷离世时躺的那个炕也塌了。还有门口的那三棵苹果树,院子里的一棵杏树,爷爷侍养在门前的半夏,都被大水冲走了。
那年夏天母亲回去把湿透了的被子衣服木制家具来来回回晒了半个多月,那几天时不时有阵雨,天气有点阴霾她就赶紧收衣服,天晴了就晒出去。她抱着一件件旧衣服说太可惜了,都还好好的,晒完又整整齐齐的叠好用塑料袋严严实实的包着放回衣柜里。其实我知道,她可惜的不是那些旧衣服,而是被她珍藏在老房子里旧时的记忆。那个时候,外婆还健在,外公身体还很硬朗,我跟姐姐也没有离她远去,逢年过节时一件衣服一床被子我们之间最委婉的爱的表达。她无法用纸笔去记住这些,只能用一件件旧物,去唤醒她日渐衰退的记忆。
离开老房子已经十几年,我们都明白其实修好了也不可能回去住,且不说我跟姐姐都在外地,他们两个人回去会因为水和电的问题有诸多不便,更不要说村里所剩寥寥的几户没搬走的人家没法互相照应,有点病痛还要赶两个小时的车到城里。家里并不富裕,修葺大概要花去两万元左右,起初我跟姐姐都劝说不修了,省下来的钱够他们在那座小城里好好生活一年的。是母亲一直在坚持着,她说,那是我们一家的根啊。
她拍了父亲正在修房子的照片给我发过来,原先的石头围墙换成了青砖,大门的地方空空荡荡孤零零的还未完成,上房还是原来的样子,整体看上去总感觉怪怪的,有几分亲切又有几分陌生。
我至今闭上眼睛依然能够嗅到小时候蝉鸣的正午,院子里苹果树下阳光的味道。不知怎么的,至今关于老房子最清晰的记忆总是在夏天,可能是因为夏天里大人们都午睡了,整个院子便都成了孩子们的天下。我们流窜到驴圈房顶去采槐树叶当钱过家家,柿树叶比较宽大是一百元,槐树叶较小是一元。去黑漆漆有着潮湿的混合着粮食的味道的仓房里玩捉迷藏,去大门口过道里玩石子,偷了外公的象棋自己编出来一套玩法,趴在地上两三个小时玩的不亦乐乎。还有门口河滩里捣碎了的黄瓜草的味道,爷爷盖的茅草屋里给骡子晒的干草的味道。
记得爷爷午睡时总是打鼾,干了一上午活,出了汗的脚脱掉鞋后整个屋子都是臭的,脚臭混合着他种的旱烟的烟草味。我喜欢趁他睡觉时打开他的柜子去拿冰糖吃,柜子的门雕刻的很精细,柜子里有很多奇怪的瓶瓶罐罐,有一个罐子里是爷爷攒的硬币,有一分的两分的一毛的五毛的,我就偷出来找到相同面值的摞起来比比哪个高,有时候不小心碰倒其它瓶子爷爷的鼾声就马上停下来,我就赶紧蹲在角落里屏声静气一动不动,直到听到他均匀的呼吸。有一次他醒了问我干什么,我赶紧把手藏到身后红了脸。爷爷说,那个罐子里是他的垫背钱,我问爷爷什么是垫背钱,他笑笑说你还小,别问了。17岁那一年爷爷去世,沿袭着村里的土葬,我们打开了他攒了那么多年装满了硬币的瓶子,每个人分到一把钱洒进了他的棺木,然后几个强壮的男人就把他的遗体安放在那个洒满了钱的窄小的空间里,盖上了厚重的盖子。
夏天天气闷热,我们一家五口就坐在大门前的一片空地上吃饭,从黄昏到天黑。老房子靠近马路边,经常会有下地回家的同乡人路过,互相问好,田里的庄稼怎么样,今天晚上吃什么,或者谁谁家过几天要帮工约一个时间一起过去等等。不知不觉天黑下来,萤火虫就开始在河滩里飞了,我们几个就跑去抓萤火虫,母亲就忙着收拾碗筷,爷爷和父亲就坐在门口熏着艾蒿闲聊。那时候日子过得很慢,母亲要做饭要等我和姐姐慢悠悠的去地里把新鲜的西红柿和茄子摘回来;大人们午睡到三点起床还要翻山越岭去地里割谷子收玉米伴着夕阳回家。时间却过得很快,只听说他们每天去田里侍弄庄稼,说着说着四季就过去了,外公常常把我们叫到家里说我给你们留了好吃的,拿出了盼盼小面包,一看长了毛,说,明明才没几天呀。
围墙上爬着一棵枸杞树,枸杞树下放着一个大铁盆,母亲就是在这个铁盆里把一家人的衣服一件件放在搓衣板上搓洗,我跟姐姐就在一旁拿小盆帮着母亲洗小件的。那个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彼此,且相距千里之遥。以为一直会朝夕相处从来没想过后来竟然都要翘首以盼每年短暂的一次相见。
关于那所老房子冬日里的记忆就是过年了。从年三十晚上到大年初五,我要给房子里所有供奉的“神仙”们上灯烧香。从大门口的土地爷,到院子里的天地爷,屋子里的三位神君,马房里的马王爷,灶上的灶王爷都要整整齐齐的摆上供品,每个烧三炷香磕三个头,大人们忙着准备年货,这便成了我的任务。那个时候我恨极了这个大院子,心想一定是因为院子太大了他们才供这么多的神灵。跪在地上眼睛瞄着供奉的因干燥而开裂的大馒头,心里惦记着等到了正月十六就可以用柏灵火来烤香喷喷的馒头吃了。
那时的年夜饭大多吃的很匆忙,早早吃完父亲还要去叔叔家串门,要闲聊到十一点多才回来,我们四个人就留在家里看电视,嗑着瓜子等父亲在十二点钟敲过之后去院子里放鞭炮。而现在城市里禁止燃放烟花炮竹,新年里父亲显得有点无所适从。随着爷爷的去世,姐姐的出嫁,我的工作等等原因,我们五口人变成四口,三口,两口,一天天,愈加冷清了。
故乡的人们都离开了那片土地,流离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只剩下一幢幢紧锁的老房子。证明着有一段时光里,许许多多不同家族不同时代不同年龄的陌生人因为相聚而认识,熟悉,分离。那些石头堆砌而成的老房子,因为人们的离去显得落寞苍老而荒凉。可它们也深信,人们会回来,不论走多远。因为它曾给予了人们无与伦比的温暖和幸福的时光。
母亲说,再过两天就要竣工了,我跟你爸现在是不住,以后,我们终究也要回来的。
我知道,那段我们都回不去的时光,那所承载着我们三代人最好的时光的老房子,才是母亲心里最温暖的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