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0 am~8:00 am
起床,洗漱,穿好衣服,检查包里的物品,热好昨晚买来的三明治,出门。乘电梯下楼,打开车门,往公司开去。
这是我已经重复过的无数个往日中的一个新生。
打开车载广播后,封闭而狭小的车厢里响起了无序的声音。一会儿是曲调相似的流行音乐,一会儿是一惊一乍的商业广告,一会儿是新闻播报,对我来说并无不同,统统自动过滤成无意义的背景声。打开广播并不是专门要去收听什么,只是为了早班堵车的路上不那么孤独而已。
今天是一如既往的雾霾天,前方的高楼若隐若现。车窗外能看到的也是无数的车。没有人鸣笛,大家都安静而缓慢地前进。车身伴随着发动机的声音轻微地震动,广播里,某档早间栏目的女主播正在开玩笑。
声音让我想起了高中夜晚在家温书的时候,经常收听的一档音乐节目。女主播的声音甜美中带着几分沙哑,令人着迷。她喜欢陈珊妮,总爱放些低靡颓废的歌,让静谧的夜变得愈发安静。
“你喜欢陈珊妮吗?”
眼前浮现了元晴的脸。五年前的海边,她坐在我身边,突然转过头这样问我。
8:00 am~9:00 am
距离上班还有一小时。最堵的路段已经过去,但是一路过去都是红灯,走走停停,令人烦闷。
在车列里等红灯的时候,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倒计时牌,心里却在想元晴。
元晴是我的初恋。虽然觉得很挫,但是从内心的最深处,我知道自己没有忘记她。
即便是分手后的第三年。
大二那年,我在一次院系联谊会上认识了元晴。联谊会开在近郊的一间别墅,娱乐设施一应俱全,年轻人们很快熟络。元晴当时蓄着长发,发尾微卷,发色深黑,唱了一首Corinne Bailey Rae的《Like a star》,发音标准,音准到位。她唱得很认真。昏暗的灯光下,元晴的侧影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摇摆,房间里只听得到歌声。
那天晚上大家通宵,我喝了点酒,有些困但又睡不着,便去房前的院子里吹吹风,恰好碰见元晴蹲在小路上打电话。等她打完后,我过去同她搭讪,要了她的号码。
后来就开始约会。夏天的时候,我们去学校附近的海边散步。聊喜欢的歌手,聊喜欢的作家,聊各自的专业,聊生活的细节,聊一切有意思的事情。
有一天,是个工作日的下午,天空又高又蓝,我们并肩坐在海边,谁也没说话。突然,元晴转过头问我,
“你喜欢陈珊妮吗?”
我说还好,她随即毫无预兆地笑了,恶作剧得逞一般:“我也是。”
看着她的笑容,我心一动。
不受控制般,一手撑在她的背后,俯身过去吻了她的额头。
……
“嘀——”刺耳的鸣笛声猝不甚防地响起,我才发现红灯已过,前面的车都开出好远,忙踩下油门。
汽车跟在队伍中,穿梭在这座城市复杂的高架上。
天灰蒙蒙的。
9:00 am~12:00 am
按下指纹器,走进办公室,跟同事打招呼。先打开电脑,然后去接杯水。坐定后一边打开工作邮箱,一边翻着工作笔记本,清点工作任务,按照轻重缓急排序,心里有数了后开始工作。
每天,我在公司的一天都是这样开始。
项目多的时候比较忙,项目少的时候就相对闲一点。公司倡导扁平化组织,层级结构并不明显,气氛相对自由,办公室的关系也相对简单。
可能如此,工作了三年,我对人际关系也还是并不那么得心应手。
我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不习惯成为视线的中心。闲时喜欢独处,去图书馆看书,或者找间咖啡馆坐一下午。当初报考志愿的时候,对于自己的专业我不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只是为了方便找工作而选择,所以对学业也只是应付了事,并不上心。
这和用功的元晴不同。她早早就规划好出路,考证,学校活动,实习,GPA,一项不落。
今天的事情不多,我刷着新闻,开始走神。
有的时候,我不懂元晴为什么会同我交往。
读书时,我曾在元晴的实习公司附近等了她一个下午,在一家咖啡馆看完了一本小说。看得太认真了,周围的动静完全没有注意到。合上书页以后,抬头看见元晴正坐在我的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啊,你来了啊。”我摘下耳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什么时候来的?今天工作累不累?要不要喝什么?我去买。”
元晴没有说话。许久,她终于开口:“你没有什么打算吗?”
“你指什么?”
“毕业。”
“哦,考研吧。”
“为什么考研?如果没考上呢?除了考研你想过别的吗?”
“……”
“你不想清楚的吗?”
“我想过啊。”
“除了在图书馆和咖啡厅看小说,计划旅行,你还做过什么吗?”
不知怎的,等待一个下午后见到元晴的喜悦心情荡然无存,我被迫一般回答:“考不上就找工作呗,总能混口饭吃。”
“我呢?”元晴的语气变得短促起来。那是她发脾气的前兆。
“……”我无言以对。确实,我并没有清晰地想过未来,虽然我一直隐约地觉得,以后再也不会有比元晴更好的人出现,但我并没有为了去抓住她而付出能够取得切实成效的实际行动。元晴的出现并没有改变我的生活状态。除了恋爱关系以外,我和元晴处在同一个空间的两条支线上。
“今天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你不用送我。”见我不说话,元晴生气起来,拉开椅子走出店门。
她关上门的时候,门楣上挂着的风铃响了起来,叮铃的声音听上去异常寂寞。
随着时间的推移,类似的事情变得多了起来。我虽然减少闲晃跟着她一起去自习,也开始着手准备各种考试,但成效甚微。或许是知道有路可退,我始终提不起劲努力学习。
“你就是知道自己有路可退,才会这样心安理得。”元晴这样斥责。
“我本来也胸无大志。”我说,“人活着又不全是为了成功。”
如今身在职场的我,过着普通的单身上班族的生活,下班回家仍然喜欢听歌和阅读些仅仅是出于兴趣的书籍,偶尔打打新出的游戏,有时也会和同事朋友约。可以说是在外人看来非常单调的生活——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努力攀登社会阶级——但是我却非常自得。
我觉得这样就不错。
读书的时候,元晴对此表达过失望:“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熟起来?”
分手那天,她看我的眼神,同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样。
深深地刺痛了我。
大三那年,我和元晴都选择了考研。
像每一对校园情侣那样,我和元晴在毕业的时候也面对了分手这个议题。考研失败后我在学校本地一家规模适中的公司找了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元晴则顺利上岸,去了外地一所更好的大学继续深造。
她对复习过程中我的表现感到失望,同时也不屑于我略显苍白的简历。我想她曾经无数次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为此感到痛苦,因为争吵越来越多,冷战的频率越来越高。我们没有了闲情逸致去讨论与柴米油盐无关的事情,这过于虚无缥缈,与眼下的事相比无关紧要。我失去哄她的耐心,她也不再忍气吞声安抚我,联系慢慢减少——然而我们谁也没有开口,就好像在等结局自己走过来似的。
毕业的那天,我收拾完毕之后,在学校的偏僻一隅和元晴相见。
元晴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发型。现在是染成了酒红色的卷发,还有编辫的花样,我说不出来是什么造型,但衬得元晴愈加白皙。
“你这样也好看。”我说。
然后,我看见元晴用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眼神看着我。像是忍耐着什么,又像是失望,但似乎又是痛苦的。那个眼神,似曾相识,令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但是看到元晴也并不好受,我又想去安慰她——我想伸手像过去那样揉她的头发,但忍住了。
“我们分手吧。”酒红色长发的元晴说。
“……嗯。”
“…………你没有要说的吗。”
“没有。”
说完这句话,我看见元晴哭了。
我没有过去安慰她。
这就是,我和元晴的恋爱的最后。
12:00 pm~18:00 pm
午饭照例在公司食堂解决,我拿多了些,吃得有点多。回到工位上总觉得难受,又不能睡觉,头于是疼了起来。我想起了晚上聚会的事。
毕业两年了,大学时关系好的朋友仍然会照例聚会。组织人和元晴与我都有不错的交情,他私下跟我说,特地挑了个大家都空的时间,元晴也会来。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两年来我一次也没见过元晴。明明家在一个城市,但就像失散一般再未照面,提醒着我两年前做了一场梦。
今天要见到她了啊。
我突然清醒了起来。
一整个下午都毫无睡意。
18:00 pm~22:00 pm
下班后,我如约赴会。
地点是在一家还不错的餐馆,离公司不算远,我到的时候,只来了两个人,都是毕业后还保持来往的。其他人说是马上到,于是我们三个先点了菜,一边等一边聊了起来。
工作后都厌恶上班,我们各自吐槽了领导和公司之后,其中一个人说道:“羡慕元晴啊,这会还在读书吧,好像明年才毕业。”
“研究生,不一样喽。听元晴说毕业不打算回家了呢。”另外一个接道。
他们知道我和元晴没联系,所以总是有意无意地这样当着我的面说些元晴的事。
我不想承认我还挂念她。两年的时间过去,我不愿意去深究自己是否还爱着元晴。
说话间,一个人的手机响了:“喂?”
我们都安静下来。
“哦哦,你往前一直走,左拐就到了,我们在三楼,进来就能看到。”
挂掉电话,另一个问:“谁啊?”
“元晴。”
我若无其事地说:“菜快上了吧。”
不消一会儿,我看见坐在我对面的两个人眼睛亮了起来,都伸长了胳膊挥动,大声地招呼着那个埋在我心底的名字——
元晴的声音响了起来,接着我边上的椅子被拉开,有人坐了下来,是我熟悉的味道。
我转过去看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你来了啊。”
两年后的元晴,又变回了黑发,只是拉直了,化着淡妆,能看出来是精心打扮过的。她的容貌、声音、微小的动作,都和以前一样,但有哪里又不一样了。
元晴非常自然地同我打了招呼。人很快来齐,我们热闹地聊了起来,交换着彼此的情况,上菜间话题东拉西扯,气氛热烈。
谈话间,我知道了元晴的现状:未来的工作已经想好,已经在目标公司实习,反响不错,也交到了新男友——就是这个月的事。是元晴隔壁学校的男生,听上去似乎是对元晴爱慕已久了。
“完全是巧合啊,就突然被告白了,然后不知怎么搞的就答应了。”元晴毫不避讳地同我们说,“就觉得试试看好了,他也还行啦。”
其他人起哄着看照片,元晴在手机里翻了一会儿,我探头看去,是一张合影,上面的元晴笑得很甜。
我的继任者个头挺高,听上去前途大好,是很有上进心的类型,很会照顾人。和他在一起,元晴应该非常幸福吧。
吃完饭后,我们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差不多过了九点的时候,才离开。工作后我搬出来一个人住,租的房子与元晴家顺路,于是由我送她回家。
路上有些堵,开了不一会儿就开始等红绿灯。我打开车载广播,飘出了陈珊妮的《情歌》。
“没有缠绵悱恻的场面,没有对白的你爱我……”
……
“你喜欢陈珊妮吗?”
……
其实,我对陈珊妮的了解,就只停留在高中温书的夜晚,说喜欢她的那个女主播。
“你是我一场好梦,明天一切好说……”
……
“你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住的?”可能是音乐舒缓了气氛,元晴开口问我。
“工作之后。”
“工作怎么样?还习惯吗?”
“嗯,还好。”
“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
“那喜欢的人呢?”
“也没有。”
“你家不催你哦。”
“还好。”
忽然,元晴笑了起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呢。”
我也跟着笑了:“是嘛。”
“是啊。”元晴说,“还是那么话少。”
“你这样,会被女生嫌闷哦。”她狡黠地笑着看着我,眼里映射着夜晚城市的流光溢彩,一闪一闪的。
“我本来就是这样嘛。”
“一个人住的话,不会无聊吗。”
“还好吧,自己看看书听听歌打打游戏,也挺好的。”
“嗯。”
我们不再说话。
车厢里回荡着那把有些沙哑而细沉的女声:“我想是缘分那里出差错,情歌才唱着一直不松口……”
歌曲很快放完了,变成了广告。我切换了频率。
元晴下车前,问我要不要留联系方式,被我拒绝了。
“你过得好就好,我也不怎么用手机的。”我解释。
……
“路上小心。”元晴下车后与我挥别,她稍稍俯下身来,冲车窗另一边的我叮嘱道。
我认真地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庞,点了点头。
“嗯。”
尾
回到家已经十一点了。我冲了澡换了衣服,在书桌前休息。路上听的旋律还依稀回绕在耳边,我忽然想起房间里有个旧收音机,于是去找了出来。
打开还能用,我漫无目的地切换着频率。
然后,听到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是高中温书的夜晚,听过的声音。她已经转做其他节目,似乎是新闻时事类的。听上去似乎已经成为了电台的当家花旦。那把仍旧甜美而略带沙哑的磁性的声音正在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谈论着市政府的一项政策,旁边有人恭维道“不愧是台柱,有见地”。时间已晚,现在听到的已是之前的重播。
我想起元晴下车前,我没忍住地问她的话。
“为什么……当初会与我交往。”
我看见身边的女生转过头,露出了一个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与那日的海边的情景重合。之后笑容慢慢变得苦涩,直至淡到只剩一个弧度。
“大概,因为不甘心吧。”
……
我闭上眼,躺倒在床上。
想象中,我和元晴处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周围的一切都几近消失。我与她对面而立,彼此直视。元晴蓄着黑发,发尾微卷,不施粉黛,眼神平静。
“所以,为什么答应与我交往呢?”
“大概,还是不甘心吧。”元晴笑了起来,拿不准意味是自嘲还是什么。
“不甘心认输。”她说,“我以为,也许这一次你可以带我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心像被一只手温柔地捏住了。
“我以为,我抱着一丝期待,以为你可以。”元晴淡淡地笑着,“因为我知道我不行。”
“我这样太狡猾了是不是?我承认我很懦弱,没勇气。自己不行的事,就想依靠别人。虽然嘴上一直嫌弃,但是心里总是在隐隐地期盼着,能跟着你走到一个幸福的地方。”
“但是,果然是我太天真了。”停顿了几秒,她又纠正,“不,从一开始或许我就知道答案。”
犹如等一个奇迹般地等你。
这种几近孤注一掷的行为。
脆弱,不堪一击。
她抬起一只手,覆盖住半边脸,声音跟着变得含糊起来:“我也不知道。”
……
我很想走过去抱住她。记忆深处的发香、呼吸声、心跳……慢慢醒了过来。那是曾经的无数个日子里,我曾拥有她的日子里,伸手就可以碰到的存在感。
但身子仿佛被钉住似的,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一步。我只能在这边看着元晴,看着她低头捂脸的样子,似乎孤立无援般一个人站在那里。
和元晴之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只要靠近就会被阻挡。
我说不出话来。
……
忽然,钟声响了起来,将我从幻境中拉了出来。
“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二点——”收音机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我看向墙上的时钟,时针和分针指向12点的刻度,完全重叠在了一起。
昨日已过,明日仍旧。
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