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高峭傲 游心物外
—黄景仁《癸巳除夕偶成》浅赏
聊聊斋
千家笑语漏迟迟,
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楼人不识,
一星如月看多时。
黄景仁(1749—1783),字仲则,又字汉镛,清代江苏武进(今常州市)人。少年即以诗著名,家贫,奔走四万以谋生计,后为安徽督学朱筠幕客,从游安徽、江西冫湖南。诗人一生贫困,诗学李白、韩愈、李商隐:多抒发穷愁不遇、寂寞凄怆情怀,情调感伤。时有反映现实、愤世嫉俗之作。有《两当轩诗集》、《竹眠词》。诗人的好友洪亮吉称其诗“如咽露秋虫,舞风病鹤”。张维屏曰: “仲则天份极高,无所不学,亦无所不能。至下笔时,要皆任其天之自然,称其心所欲出,乾坤清气,独往独来,此仲则之所以不可及也。”本题共二首,此诗是其第一首,作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除夕,诗人二十五岁,这年春在安徽督学朱筠署中,冬天回老家武进白云溪过年。诗中写除夕的寂寞心情和天下将有忧患的预感。此诗语言平淡浅俗又清新流美,诗境清婉自然又幽峭深刻,诗人超群绝伦的才华和孤高峭傲的意气,都一并发于诗中。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诗一开头,便用“干家笑语”写出万家灯火,笑语喧阗,家家欢渡除夕的喜庆场景。颇出人意外的是,用“漏迟迟”三字接上,这表明眼前的欢乐气氛非但不能感染诗人,反而使他觉得夜漏迟迟。别人觉得欢愉,自己感到悲戚。世间如此的苦乐不均,更使诗人感觉到长夜难度,诗入似乎在暗自感叹: “茫茫来日,那么多艰难的岁月如何度过啊!”起句从乐境中写悲戚心情,承句用“忧患潜从”呼应起句,进一步使诗人满怀忧患的孤独心境与世俗间笑语喧哗的热闹气氛形成鲜明对,“忧患潜从物外知”是“潜从物外知忧患”的倒装句式,大意是: “我正在暗暗地从世俗之外了解人生的忧患。”这时,诗人从冥冥之中隐隐约约地感到将有忧患之兆,而他听预感的忧患已不只是个人的,而是整个人世间将要有的忧患。这一预感是有根据的:诗人所处的年代,虽然是清王朝的全盛时期,出现了―统繁荣的“乾嘉盛世”,但这时封建官僚政治开始显露出腐败迹象,国家军政措施,先由“贵胄世爵,不谙世务” (见昭槤《啸亭杂录》卷二《军机大臣》)的议政大议奏,再让一群不学无术、庸俗固陋的军机大臣承旨出政,“各省亏空之弊…横征暴敛,靡然追风” (见《清史列传》二十六《王杰传》)。清工朝为维护其统治,加紧思想舆论控制,大兴文字狱,文艺领域很自然地出现一派歌颂德的大好形势。由于诗人长期在外飘泊,广泛接触社会,看透了“尧舜之治”的明时背后充满着虚假和忧患,因为像他这样才华横溢,诗名远播的才子同样过着十分愁苦的生活。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这两句的表层意思是:诗人悄然独立在市桥之上,熙熙攘攘、笑语不绝的人群中,并没有自己相识之人,诗人索性把眼光投向黑蒙蒙的天空,把天上最明亮的那颗星当成明月来观赏,看了很久,很久。“市桥”、 “人不识″、 “如月”这几个字眼不能含糊放过,江南市镇多傍水为街,市中多桥,这表明悄然独立的诗人是在市中心上,市中的热闹与诗人的孤独又形成对照。 “人不识”三字是关键字眼,表上似是说来往的人并非诗人相识之人,实际上是指世上的人并不理解诗人“常怀天下忧”的高尚情怀,同时也暗示那些笑语中的人们感觉太迟顿,并不明白那物外的忧患。“如月”两字用得更妙,除夕无月,诗人把明星当作月亮观看多时,心情的孤寂无聊便可想而知了。此时,诗人仿佛又在自言自语“世人己经麻木了,有谁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看来也只有天上那颗明亮的星星能成为我的知心人了”。上天下人,神交冥冥,从一粒沙看世界,从一朵花看人生,从千家笑语看到无穷的痛苦与不幸,敏感的诗人,更感到孤独了。读以上两句,使我想起李太白《独坐敬亭山》中的“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的诗句,两者在精神境界来自同一渊源,那就是庄子的哲学:它在人世的苦难之外,展开了一个充满魅力的崭新世界。人间充满虚伪、丑恶、灾难,日趋沉沦,大自然却生机勃勃、丰富神奇。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个体生命获得精神白由。人世间的纷嚣烦恼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人世间知音难觅,人情淡薄;而大自然却是这般多情,没有一丝狡诈。当诗人的精神世界与大自然交通相感时,名位、利禄、毁誉等烦恼均一扫而空,精神上便会获得无限自由和愉悦。李太白将敬亭山当作知音,黄景仁觉得天上那颗最明亮的星星理解他,都是游心物外以求超凡脱俗,从精神上获得超越。唯其不同的是,李太白已真正获得精神超越,黄景仁却无法摆脱客观世界给他带来的痛苦。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诗人只好效屈原“众人皆醉而吾独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