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让林尘意外的是,自己倒是在临近回家的两天前收到了回信,信件是宿舍宿管给林尘送来的,林尘有些惊讶,表示了感谢,等拿到信封,看着那淡黄信封上躺着的清秀的字体,才想起来这回事,心中不免紧张起来。

反倒是同舍的室友打趣了两句,才叫林尘回过神来,彼时林尘已然考完了试,无所事事呆在了宿舍,正巧宿管敲门的时候,林尘正捧着那本《雪国》,看得颇为散漫,此时也不由得心生愧疚之感,如此纠结,便越发不敢打开这信封了,而今年的雪也不过下了两天便停了,林尘也终究没能见识那般雪茫茫的“北国风光”。

此时的林尘拿着手中的信封宛如捧着某种神圣之物,轻易怕碰碎了,犹豫了许久,终究没有打开,实在此刻漂浮的心境,不该误了苏雨欣这般的诚意。

林尘总是犹豫,时间便这般悄然流逝。

此刻的林尘提着行李箱,正站在这所有些陌生的校园外,南来北往两千余里,似乎一直都是一个人,倒也谈不上几分伤感,也许是有的,却像是感慨,林尘发现,自己从来就不是那般享受孤独的人,只是在热闹和孤独之间,选择了独处而已。

顺手理了一下手边的耳机线,便转身告别了这所学校,耳朵里传来常听的民谣,感受着周遭的人来人往,地铁上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林尘自顾地站了,去往火车站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对于林尘这般时常独处的人而言,不过似恍然一瞬。只是心中反倒是想起了木玲雪,前几日联系,倒是问过林尘何时回去,听闻比自己晚上几日,林尘倒是想过是否要等她一起回去,只是这般事情也怪不得林尘不敢开口,唯一的原有也只是想着木玲雪一个女生出门在外并不算安全,可转念一想,这样的人身边怎么会缺少人一起呢,不过是自己不愿意去承受这两千多公里的孤寂罢了,到底是谁保护谁,反倒是不好说了。

木玲雪也只是问了一下,两人互通有无,随后木玲雪也没再多言,许是叫女生开口麻烦自己不怎么好意思,不过林尘更觉得只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若是邻近,也方便一些,不临近,也便算了。也不是林尘不喜欢自作多情,正相反,以往的林尘时常自作多情,想得太多,徒生是非,到最后也不过是自我感动而已,而面对木玲雪,林尘也不过是把她当作是一个普通朋友罢了,林尘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在木玲雪心中的地位,毕竟在林尘看来,木玲雪身边从不缺少异性的朋友,仅凭几句所谓关心便想着爱情,实在有些异想天开。到最后,也不过以一句“注意安全”结束了对话而已。

当回家的火车终于开动,林尘的内心是伤感的,不过半年的时间,竟也成了那个诗里的异乡人,曾经填的那些无病呻吟的词句,此刻竟也成为了现实,实在不能不令人感慨。林尘以为自己能够保持那份从容和理智,如今却发现,自己是如此的不知天高地厚。

当那片曾经敬畏的山水,随着林尘的离开逐渐变得渺小,小到消失在林尘的视野,以至于从林尘的心中被慢慢掩埋,抑或是变得视若无睹一般,林尘便自觉地知道,那片山水,便已经不再是山水,俨然化作了一片乡愁。而留给林尘的,也只有这乡愁罢了。在这方面,林尘甚至都感叹自己的无情,可一想着从今往后,还有越来越多的这般存在会离自己越来越远,便不由得心生一股忧愁,偏又如林尘这般的人,是断然生不起“天下谁人不识君”那般的放肆情怀的,余下的,也只有无可奈何了。

于是林尘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所做的一些决定,那些抉择一步一步将林尘推至如今这般境地,可仔细想想,却又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林尘开始思索自由,“我是自由的吗?”林尘自问,大概不是的,林尘自答。若以自私欲望的满足作为标准大抵是正确的,只是林尘尚未考究自由二字本身,好与坏,终不过是意见罢了,学会了不与旁人争执,却终究达不到自我的和解,可真要让林尘这般去做,是否又太难为林尘了些。

沿路的风景不断后退,除了平原尽头的那安静的夕阳,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吸引林尘的注意了,独坐了半个小时,心中难得的一无所思,却是真正的平静,而后也变得有些索然无味了。

林尘终于打开苏雨欣的那封信,趁着夕阳的余晖,阅读这份来自远方的问候:

“见字如面。

正于店里闲坐,忽闻有信件传来,先惊后喜,才知是你的信,很感谢你能同我说这么多,只是江南的岁末实在有些湿寒,不免闲散了些,便拖了些时日,反复斟酌,才敢起笔,若不当处,烦请见谅。

近来多读了些诗词,提笔行文,却也不免有些娇作了。

今年的冬天仍旧没有下雪,只时不时下一场寒雨,于店里久坐,不觉间也多添了几件衣裳。近来日子,倒是又多了一个电炉,只是人进人出,不免携夹些寒风,却也是难阻这清寒,幸而越至岁末,来往的人便越少,倒也不算难熬,只是对于一个开店的人而言,这般景象,却是有些萧条了。

观你来信,实能体会其中无奈,却也不见得完全,毕竟我历经的实在太少,不能体会其中苦楚,我所有的所知,也不过是自书中体悟而来,人们常言知行合一,我却是没有那个机会了。我也不是那般善言的人,劝人的话我便不必说了,想来你也能理解,只是世事扰扰,却也不比太过纠结,这一句,其实也是我劝谏自己的吧。

初时向你讨要这一封信,也只是心血来潮,可既然被应允了,心中不免有些期待,想来你对我应有许些偏见,如今此时,便也一并向你透露了,唯恐难以回应那份期待,反是误了你。你应该也见着,知道我练了一些年的字,无事之时,便总想着提笔写下些什么,可我毕竟不似你那般忙碌,也实在没有应用之处,初时喜抄写诗文,后来抄得多了,便觉得有些无趣了,实在是其间许多意蕴,不能理解,而那些写着风花雪月之词,初觉得惊艳,可见得久了,便发现其间毫无价值,实在无趣,偏又流传得甚广,却是有些媚俗,也不知世人皆是如何想的,我却是失了兴致。

后来便喜好读小说,实在是自己做不到行万里路,便只能从书中体会一二了,每读一本,便写下些感悟,倒也是乐在其中。同你相逢实属幸运,直至此时,越发地觉得像是同一类人了,很感谢你分享的那些想法,只其中高估我的言语,实在不敢接受,你应该也知道,我不过是表现得淡然些罢了,骨子里仍旧是个悲观的人,这悲观,多少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实在是困于心中甚久,已无良方,所以倒也不比求人怜悯。只是在某些方面,你终究是与我不同的,其间种种,你也应该能感受到,万望珍重。

字里行间,倒是显得有些老气横秋了,只是近来浅思,时常闲坐,偶觉有失。同你讲这些,也非是要与你同情,正相反,我不太喜欢这般失落的感觉,也还望你也能走出阴霾,实在是这山河可爱,何必如我这般自困于心。至于我为什么不愿出去走走的原因,请恕我现在还无法启齿,往后,或是来年春尽之时,再同你说道吧,想来你一向是个知道分寸的人,这便当作你我的又一个约定吧。只需再添一句,莫要将你的期待尽数放在我的身上,我实不是你想象中那般女子,许多表象,不过是你的想象而已,只偶然读了些书,知道了些道理,却终未曾实行,一念至此,实在汗颜。

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再谈谈我近日的现状。之所以拖了这些时日才与你回信,自不止是因为这湿寒的天气,我自以为还没懒到需要这样借口作为理由,只是前些时日一直在读一本书,叫《我是猫》,乃是夏目漱石写的。我不知你对这日本作家了解多少,或许看书的名字便觉得无聊吧,倒是不重要了,实际上我也是第一次读他的小说罢了,且就此机会,写下我的想法,也不知你是否愿意听,可这也算是我的生活里极少的可以同你分享的事情了。

说实在话,我的记性历来不好,哪怕是刚看完的书,也实在记不住,只是其中一句对人类的定义翻译实在令人觉得有趣,即“给自己制造莫须有的麻烦来折磨自己者”。只是这话到底是作者自嘲亦或者真的以这般眼光来看待人本身却是我所不知道的了。此话乍一看很对,实际上也只能放在特定的社会和语言环境才能显示出它的价值来了,尽管我时常也这般看待世人,可也不敢轻易以此句一言蔽之,许是我实在不擅长于定义,许是我对世界仍旧缺乏认识。至于别的什么体悟,我想便不必多说了,毕竟我知晓的实在有限,许多东西更未必表述得明了。

总而言之,我以为生命的苦难确是不可避免的,我也确如你那般对生命中的种种变故心怀不解,也难以同那些人一般真正热爱这生活。但你我总是不同的,许多苦难实在不过是自我折磨罢了,当然,渡人难渡己的道理你理应比我更明白,所以我并不劝你走出这样的阴霾,可囿于自己的意见只会使彼此的苦难加剧,徒增一些不必要的悲伤,所以我也之愿你将我这些话语权当作一个玩笑便好。正如你不需要我救赎一般,我也自知并不能从你那里得到什么真正的帮助,这并不值得悲伤,正相反,正是意识到这种无所求又无所得的局面,才让我不再有什么负担,可以同你袒露这些。当然,我知道我实有些偏激了,可我正是这般的人,我对此并不否认。只是如我这般固执的人,也实在不愿意去想象,在一只猫的视野下的世界,我便是这般执着于现实,又对它嗤之以鼻,我往返于文字与现实,却不愿在那片世界驻留,而可悲的是我在现实之中竟找不到多一分存在的价值,而我仍不愿放弃,尽管我也许已然接受了这样的结局,照这么说来,你的到来实赋予了我的生命不一样的色彩,但我内心对此是否定的,正是这种否定给予了我更大的力量面对生命的闲暇。

我是矛盾的,你也是矛盾的,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同的。但我还是要说,你和我终究是不同的,你的世界本可以比我要广阔得多,或者说本就比我的世界要广阔得多。我的故事很短,也没什么值得分享的,或者说我实在难以启齿罢了。原谅我的防备,只是有些事情积压在心里久了,就难以放下了,往后若是有机会,我再同你一说。

只是比起我的过往,显然你的来日应当更有趣些。此外,近日降温越发的快了,今年的冬天,许是要比前些年更冷一些,若要回来,且记得多添些衣裳。”

夕阳渐远,林尘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向后延伸去,林尘的心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怅然。

约莫半小时的时间,林尘便在这车窗边上坐着,漠然地看着窗外的田野,和那些零星的灯火,心中无所思量。回过神来,林尘的思绪便又开始漂浮起来了,也表明了林尘重新堕入这俗世的无尽烦恼之中。林尘看着眼前的夹层玻璃,窗外的事物和车内的人交织起来,如同岛村那般,只是林尘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林尘所关怀的素来只有这山月清风,只不知从何时起,心中的苦恼便越发的多了,于是便徒生一种徒劳,一种似乎有别于驹子,本质上却没有什么不同的徒劳。

苏雨欣的话语叫林尘一下子又回到了曾经那般的困境,仿佛某种既定命运一下子压到自己的身上,一种无力感深深地涌上心头,一点点将过往抽离,而自我赤裸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林尘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罢了。但苏雨欣说的是不错的,虽然尚且有所隐瞒,但林尘知晓苏雨欣已然是对自己最真诚的人了,这种真诚远甚于所谓朋友之间的友谊。毕竟在林尘看来,朋友两个字显得是如此的廉价,却又是如此遥远的奢求。二人是不同的,林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苏雨欣的话语里带着某种悲壮的觉悟,这样的悲壮否定了林尘那所谓的经历着的苦难,逼着林尘不得不重新去思索和直面这一段生命的空无。

这个季节的天空看不见星星,但林尘知道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孤独。亦或者说,林尘自诩的孤独实则不过是某种莫名的自负,而此刻这般的自负被全然放逐到这片星空之下,那孤悬的月亮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骤然将林尘的这份自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和。林尘终于可以平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以及那同样带着某种悲壮的自觉和自以为是的悲剧人生。

在写东西这件事上,也许算不上日记,林尘和驹子一样有着某种莫名的执着,在林尘看来,这二者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为这人生的苦难和那些已知的无可改变的命运的某种控诉而已。而其或许唯一的意义便是折显出各自的存在的意义,这种意义的生起源自对某种已知命运的恐惧,以及面对这种恐惧时那般无力的徒劳,以至于在旁人眼中更像是一种无意义的挣扎和简单重复,仿佛是对自己命运的某种屈服。驹子是不是这样的林尘不知道,但自己肯定不是的,正相反,这样的坚持实际上正是林尘为了生命存在的意义的某种追求,只是这种追求更像是一种徒劳,但至少也是有意义的,有意义的徒劳。

而对于爱情,林尘始终保持着一种敬畏。这种敬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更胜于林尘对这山水的敬畏,毕竟后者是纯粹的,尽管不同的人看同样的山水也能生起不同的心境,但山水本身是如此纯粹地展现在每一个看它的人眼中,而由之生起的种种低贱或崇高在它那里也不过是一种自我感动式的徒劳,一种俗欲而已。但爱情不一样,爱情本质上便是人与他人的关系,而非人与物,或者人与人自身的关系,这使得林尘每每想到这种话题,都徒生一种无知感,对自己的无知和对他人的无知。对林尘而言,自己理想中的爱情实际上不过是自己同自己的最高程度的和解而已,而妄想突破这种限制,去了解另一个人,甚至是相伴余生,实在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也正是如此,每每林尘心中对苏雨欣生起一丝超越了这个限度的情愫之时,便被立马否定了,毕竟林尘对于现世的所谓的大多数的爱情只感到厌恶。而问题在于,林尘自知自己的困境,便是不能完全摆脱这种依赖的情绪,尽管心知完全脱离对他人的依赖实属异想天开,林尘仍然固执地坚守着心中那有些莫名其妙的底线,而不愿自己落了俗,可一旦如此想了,林尘又深深为自己这般卑劣的行径感到厌恶。

林尘尚未认识到自身的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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