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是著名的作家、剧作家,是俄国19世纪末期最后一位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与莫泊桑和欧亨利并称世界三大短篇小说之王。他一生著述甚多,本文选取《苦恼》《跳来跳去的女人》《挂在脖子上的安娜》三个短篇,以及《第六病室》《农民》两个中篇进行赏读。(文章名与人物姓名及文章内容可能会因不同版本的翻译而有不同)。
根据所读版本的导读,契诃夫的文学生涯始于他20岁那年,即一八八〇年,以滑稽锐利的小品文为主。一八八四至八六年间,“他将视线转向劳动者的困苦生活,《苦恼》是契诃夫早期创作中的一次思想、艺术飞跃”。笔者在《变色龙》之后读至这篇,内心受到莫大冲击,切实感悟到导读所描述的“思想、艺术飞跃”究竟是何意思。与名声同时而来的,还有他内心对作家责任的不断拷问,他越来越意识到作家责任重大。为寻求“明确的世界观”,一八九〇年他前往库页岛,“在这座人间地狱里的见闻提高了他的思想认识……拓宽了他的创作意境,使他写出了《第六病室》……标志着契诃夫创作中的转折”,库页岛之行更加坚定了他的民主主义思想和立场,这也是他后期小说创作的思想前提。
《苦恼》的主人公是一位叫约纳的马车夫,他和他的瘦马在午饭以前就从大车店出来,暮色昏暗还没拉到一趟生意,直到一位军人上了马车。军人在车上对约纳大呼小叫,瘦马在大雪纷飞里摇摇晃晃地迈向目的地。约纳对军人嗫嚅道:“老爷,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乘客敷衍了几句,这场对话以军人老爷闭眼不听结束。送完这位军爷,约纳把车赶至一家饭店旁,又像开始那样,伛下腰——伛到活人所能伛到的最大限度,和瘦马一起一动不动地等在湿雪里,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了……后来,来了三个年轻人,以极不公道的价格搭上了约纳的车。他们在车上吵闹咒骂,抱怨头疼、抱怨马慢。虽然价格不公道,可约纳顾不上讲价了,有乘客就行。听见那些骂自己的话,看到这几个人,孤单的感觉逐渐从约纳胸中消散。好容易等到他们谈话的停顿,约纳转过头嘟哝道:“我的……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其中一位乘客回应大家都会死,让他快点赶车,另一位提议给约纳一个脖儿拐。本来约纳想讲一讲他儿子怎样死的,年轻的乘客轻松地呼出一口气,说谢天谢地终于到了。他们付完钱,消失在一个黑暗的大门里。接着原文如下:
他(约纳)又孤身一人,寂寞又向他侵袭过来……他的苦恼刚淡忘了不久,如今重又出现,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约纳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两边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愿意听他倾诉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那种苦恼是广大无垠的。如果约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它却是人们看不见的。这种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就连白天打着火把也看不见……
约纳回到了大车店。炉台、地板、长凳上鼾声四起,空气又臭又闷。墙角一位年轻的车夫睡意朦胧地走向水桶想喝水,约纳和他搭了句话,便讲到自己儿子死了的事,这个星期在医院死掉的。他想看自己的话产生了什么影响,那个青年人已经盖好被子蒙着头,睡着了。约纳的儿子去世快一个星期了,他至今还没跟谁好好地谈一下这件事。他穿上衣服走到马房,马儿站在那里吃草——今天连买燕麦(马的饲料)的钱都还没挣到。“你在吃草吗?”约纳看见了马儿发亮的眼睛,然后说起,自己太老了,不能赶车了,该由自己的儿子来赶车……讲了很多。马儿嚼着草料听着,向约纳手上哈气。约纳便把自己的心里话统统对马儿说了。
《苦恼》写的是一种广大无垠的苦难,它似乎源于贫穷,却远远不止于贫穷。从贫穷延伸出去无边世界,是人格尊严的被丧失,是社会文明的出场票,是该被高雅扫帚一并扫走的卑俗……今天我们高呼出台动物保护法,在那时却没人呼喊制定个穷人保护法。动物不会说话,人们才愿意替它们发声;而穷人会说话,所以人们才不愿意替他们发声,也不希望他们说话。人们听得通篇虚伪无益的废话,却听不得一位老者的苦恼。上述“人们”很难定义,大概泛指一些傲慢的利己主义的人吧。
作为一名合格的底层人士,约纳已经足够尽职地任人羞辱打骂,他觉悟到很多穷人可能觉悟不到的、简单的、洗脑式的快乐,“让自己吃得饱饱的、马儿吃得饱饱的,那他就会永远心平气和”。他不质问命运、不抗争,伛偻在雪中等着生意就行,这是位多好的穷人啊,坚若磐石,足够多就可以构筑富人的万年城池,并保屹立不倒。直到他的儿子死了,他才犹豫地、怯懦地觉得是不是死神认错了门。他想得到一个向人诉说苦恼的机会——这条应该写进穷人保护法(在此之前还应注明,穷人被合法赋予拥有挨饿受冻以外的苦恼的权利)——他觉得能够说出去,自己便不会这样孤单了。那么,约纳的苦恼,只是因为没有一位能让自己尽情倾诉丧子之痛的对象吗。
一个人,一位老人,除了本份地忍受命运的摧残,饿不死、冻不死、病不死、被人打不死倒成了活着的理由。在雪里几个钟头几个钟头的等待,可能都等不来一趟生意。瘦骨嶙峋的马儿步履蹒跚地承受着所有的生活重担,只能为自己挣到不多的口粮。乘客根本不愿意听这样一个赶着一匹瘦马的老车夫的事,因为毫无益处。约纳对社会、对任何其他人毫无益处,除了压榨他那剩余的一点点非常廉价但又很慢的价值以外,这个老头还能被压榨出什么价值来。约纳本人也在尝试“压榨”,他把身体伛到了活人所能伛到的极限,然而全是心事。这些心事对其他人来说又有什么益处呢。这让笔者联想到他仿佛一位生活在井底的人,并非一开始就是独自一人。有天他的世界变得无比安静,他渴望有人经过。有人经过了,那人对约纳说,请帮我捡起掉落的东西。约纳捡起掉落的东西放进吊篮中,想跟对方说点什么,那人走了,从头到尾没问过约纳为何独自在井底。约纳老了,不是那么恨得动,但他还是恨,可能还暗自发誓下次再不帮人捡东西。不过时间久了,约纳更老了,好容易又有人掉落东西,他本想威胁对方不听自己说话便不捡东西,谁知对方打算一走了之,毕竟没有谁会掉落贵重物品在一口破井里。约纳道歉了妥协了,那人拿到东西后咒骂了句还朝他啐了一口,太久没说话的约纳喉咙里发出丝丝的声音,笑着挤出一句:“嘻嘻,老爷真快活。”
如果那时候有了穷人保护法,就可以明明白白地写上:当且仅当井底只有一人时,无论是谁掉落东西到井里,都必须同井底的人说话,不得少于五句,内容不得与掉落的东西相关。为了制定一份详尽的保护法,人们需要不断新增各类定义和场景,比如穷人不该像灰尘皮屑一样……任一位穷人死掉都应被不少于三个活人知道……可该由谁来起草这份荒唐的规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