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少年时总是反复诉说忧愁。成年以后对照自身,便将忧愁划分给「为赋新词强说愁」。但是,以今天的自己判断当初的自己,是不对的。
晚上散步,想起很久以前,读书时在操场抽烟的自己,夏天凉棚下供着酒和凉面的小吃街,和有过一面之缘的女生。烟头如今已成了灰烬,但那无数夜晚的愁绪,仍然属于过去的我。而不是现在的我。
十五六岁,想着将来要逃离这里去那里,放弃这个去追逐那个。十七八岁,相信着自己可以改变世界的人少之又少。二十五六,眼界被打开以后感慨井底之蛙。人到三十,沉默成为抵抗生活的最佳法宝。
当我第一次感到,啊,过去都已过去,是在我开始拒绝表达的时候,那种欲语泪先流,不需要被理解,坦然接受孤独事实的感受袭来。也许我们都会面临这样的时刻。
我啊,我很爱今晚故事中,十八岁的以卵击石的主人公。你呢?你最爱什么时候的自己。
book君
****插画:许旺旺****
/ 睡不着主题故事 /
每个人都有一段睡不着的时间
张 木 木 木****
那是好几年之前了,我兴许还没开始刮胡子,那时我18岁左右,身体里像种了一棵饱满的树,蓬勃茂盛,有不可抑制而又无处发泄的能量,比如,我在公园里牵起了刘小红的手,都会硬半天。
那个年纪,除了生活,我也不清楚,怎么会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挂在心上,尤其独处时。 我由此失眠。 躺在床上,我时常想造一艘船,这可能要归功于我的父亲,他是个水手,常年在海上,我几乎见不到他,但是以他为傲。
每次别人问我关于父亲的事情,我都说,我爸在海上。他们说,在海上干什么。我说,什么也不干,在海上生活。
我想象中的船是木头的,我觉得学校最后边的几棵树用来造船再合适不过,那树很高很粗,拔地而起,像一个巨大的生殖器。我们通常去那几棵树下抽烟,比如我和猴子。刘小红也想过来,但是我不愿意让她过来,因为她学习还不错,老师不愿意让学习好的跟我们凑一块。
抽烟的时候,我跟猴子就合计着,怎么把这几棵树给放倒了,做一艘船。
他也想要一艘船,他想去当兵,海军,这也是我们俩能混到一起的原因之一。
我们坐在树旁边的石头上抽烟,就像坐在甲板上,我们畅想着海上的生活,风和日丽或者狂风暴雨,一个浪拍过来,凉凉的海水拍到你的身体上,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猴子说,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去,肯定比打飞机还他妈的要爽。
我们日思夜想,像发疯了一样,我把这件事告诉刘小红,刘小红说,带上我好不好。 我说,哪有带女人出海的,你要等着我。
刘小红说,我才不要,要我像你妈一样? 我妈等着我爸,也不得不等,她看起来过得并不开心,经常骂我,骂我整天就知道作。但是她越骂我越作,后来她也懒得管了,只要老师不让她去学校,她几乎对我的事情视而不见。那时候她爱上了打麻将,吃了晚饭就化了妆出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打麻将要化妆,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去打麻将了,每次我下了晚自习回家,她就不在家了,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带了油条豆浆回来。 我吃一点就去学校,她睡觉。
所以晚上我基本都是一个人在家,我坐在阳台上抽烟,看着楼下偶尔开过的摩托车,和刘小红发短信。刘小红是个腼腆的女孩子,但是和我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三月份,我和猴子跟人干了一场仗,我俩被堵在学校对面的小胡同里,被十几个低年级的揍得不轻,刘小红就住在那,和她妈在学校旁边租的房子,她在楼上喊,主任来了,然后那群傻逼就跑了。 我抬起头看她,不知道说什么。
她说,你流鼻血了。 然后她就拿着卫生纸跑下来了,让我仰着脸,给我擦。
我眯着眼睛看她,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个角度看一个女生,我看见她的刘海,她的衬衣领子以及她微微隆起的胸脯。 于是鼻血流得更厉害了。
然后她牵着我的校服袖子,带我上楼,让我洗洗,我把水扑在脸上,腥味弥漫开,就像把自己扔进了海里,不觉得痛。 是刘小红带我下了海。
在那之后,每个晚上,我都要给刘小红发短信,只言片语的来往填补了无数睡不着的时间,我在阳台坐着喝酒抽烟,手里握着一份逐渐丰盛起来的感情,到了十二点,刘小红睡觉,我继续坐着,等猴子。
猴子的爸妈上夜班,等他们一走,他就骑了车子出来,他家就在工厂附近,晚上工厂里的机器轰隆作响,他和我一样睡不着。 我坐在阳台上,看着猴子骑着他的黑色山地车出现在拐角处,然后停在我家楼下。
我说,上来还是下去。 有时候他上来,跟我一块儿喝酒,我们租了好多盘,看好多跟海有关的电影,听歌,或者什么都不做,关了电视瞎扯淡,骂看不惯的那些人,说他们的坏话,计划着要去把哪个装逼的揍一顿。
他不上来的话,我们就去网吧呆一晚上,打红警,盖一晚上的船厂,造数不清的船,到天快亮的时候酣畅淋漓地干一仗,然后回家洗脸睡一会儿,身体极度疲惫,碰见床就能睡着,这样才会觉得,夜晚没有被浪费。
有时候我们不去网吧,就骑着车子绕来绕去,沿着工厂旁边的一条河骑很远,捡几块石头扔进河里去。打发时间既难又容易,没有事情做的时候我们就停下来,什么都不做,或者想着接下来的白天和夜晚该做些什么。
对了,那个时候是高三,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有一天,猴子带了两根锯条,笑着对我说,妈的,我们把学校里那几棵树锯了吧。
我说,行。
是的,我的内心愈发狂躁,但白天仍然趴在桌子上睡觉,没人愿意多看我两眼,除了刘小红。
我一边顺势而活,一边升腾起巨大的破坏欲,我想做一个渔夫,水手甚至是海盗,我乘着或大或小的船拥抱海,不是破坏就是被破坏,我想把全世界的树都砍掉,装进我的身体里。
就是这样。 我开始自顾自地领悟,生活和海是一回事,一如既往地积攒过后,才能肆意而为,要不然我爸为什么不愿意回来,他一定迷恋上了某种东西。
两根锯条给我的心上了弦,我就把那根发亮的锯条藏在衣袖里,消耗着越来越多的夜晚,躺在床上,根本无心睡眠。
我们从学校的后墙爬进去,在夜晚的学校里贴着墙角猫着腰,最后抵达那棵最大的树,我们不说话,不敢抽烟,只有时候喝一口酒,我们坐在地上,张开腿,刚好环着那棵最大的树,我们把锯条对准了某一处,开始机械式的摩挲,好像我们唯一的梦想就藏在这棵树里,好像这棵树一倒下就会变成一艘船,如果我们能把这棵树踩在脚底下,好像就站在了海上一样。
我们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刘小红,刘小红说我是个神经病。 我说,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个神经病。 她说,我知道呀。 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在一块。
她说,所有人都太正常了啊,我也是。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但是知道了她对我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或许我就是一个拒绝形式感又沉醉于形式感的人。不学习,不听课,不睡觉。
我们环绕着那棵树,一点一点地往里锯,高中所剩不多的那些夜晚,被我们像花瓣一样一片一片地撕掉。我迫切地希望能在高考之前放倒这棵树,好像不这样的话,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而高考过后,不出海的话,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我们不睡觉,也睡不着。
但是,那棵树太粗了。
直到树把锯条淹没,我也看不到它有任何要倒下的意思。又一个天亮,我和猴子点了烟,朝那棵树踹了好几脚,一边踹一边骂脏话,我的眼睛酸涩,一闭眼,就有液体淌下来。
很不幸,我们被学校发现了,我去办公室的时候猴子已经在了,猴子的爸妈也在,但是我妈没来,他低着头,我也低着头,耳边的谩骂声此起彼伏,但是越来越小声。
妈的这个点我应该在睡觉的! 我终于得了一场病,发烧。在离高考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睡了很长一觉,一个梦都没有。醒来的时候,我妈在旁边,她看我醒了就开始骂我,然后下楼买了点饭,又削了个苹果,说,多睡一会,然后就走了。 天要黑了,她要去打麻将了。
我起来,跑到窗户那站着,医院就在学校旁边,能看到那棵树,不知道猴子今晚会不会去找我锯树。 结果在去尿尿的时候,撞见了他,原来他也晕了,而且一瘸一拐的。
我说,你咋了。
他说,被我爹揍了。
傻逼。
傻逼。 我和猴子还是凑到了一起,在医院里也不闲着,跑去听一个出过海的老头儿讲故事,听得热血沸腾。刘小红过来看过我,也骂了我一顿,给我买了点吃的,削了个苹果就回学校上晚自习了。我真担心,有一天,她会成为跟我妈一样的女人。
猴子问我,怎么办,我们还锯吗? 我说,为啥不锯了,你忘了那些老师是怎么说的,你什么也不是。 晚上我们脱了病号服,又跑出去了,我不知道什么在驱使着我。但那之后,我好像再也没有为一件事付出过如此热情了。可能是因为,临毕业的日子不多了,而海好像就在眼前。
我们爬进学校,坐在地上,用最大的力气和最快的速度锯,手上没有力气,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但是谁也没有停下。 然后有光亮起,几个人拿着手电筒向我们跑过来,我们知道完了,但并没有跑,我们抱着树,像抱着甲板上的旗杆一样,海盗要把我们掳走,死也不能答应。 我们没死。
但还是被拖走了,猴子跟教导处的一个老师打起来,把那个老师的眼镜打碎了,而我身上没有了力气,被两个老师抓着手臂,动不了。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睡不着的时候,偏要让我们睡。 同学们都以为我们得了精神病。
猴子因为揍老师,直接被开除了,而学校还给我保留了参加高考的机会,就好像给了我莫大的赏赐。 离开学校之后,猴子直接被带去了工厂干活,他爸妈把他看得死死的,只能吃饭的时候给我发个信息,他跟我诉苦,骂脏话,他说他要报仇,我说好。
高考结束的那天,班里一起吃饭,我跟刘小红跑出来,到公园里溜了一圈,我第一次牵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小很软,让我不可自抑地冲动。 刘小红问我,你想去哪。
我说,不知道啊,我想去个离海近的地方。
她说,好,我也去。 那天我跟刘小红待了很久,到了晚上才把她送回去,我去小卖部买了罐啤酒,一边喝一边往回走,然后接到猴子的电话。
他说,今晚有暴雨,我们去学校吧。
我突然兴奋起来,说,今天一定要把它放倒。 我回家准备好雨衣,躺在床上等着,我觉得累,但根本睡不着,外边渐渐起了风,不一会儿,雨落下来,我赶紧爬起来到阳台上去看,雨又大又急,就像浪一样。
然后收到猴子的短信,走。 那天的雨真大啊,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大的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就算有,我也看不清,水完全迷了眼睛,风也大,让我走得都很艰难。
但是无论如何我一定得去。 等我到了学校后墙的时候,猴子已经蹲在墙角了,他在那等着我。 我说,进去吧。
他抬起头,对我笑了,让我爬上去看。 我爬上去看,呆住了,因为那树已经倒了。 风还在呼啸地吹着,那棵树从我们锯的那个地方,被风刮断了,向着东北方向砸过去,压在了学校最后一排破旧的平房上,半边墙塌了。
卧槽。我突然笑了,笑得很开心,猴子也笑了。
我们赶紧跑走,往我家的方向。在雨中的我们,一边跑一边大声笑,我的心里升腾起巨大的浪,涨落之间,兴奋而又有点儿失落,不可言说的感觉。 我们像在海上干了一仗。
我们回去洗了个澡,喝酒,第二天就被学校的人找到家里来,让我们赔了两千块钱,猴子的爸爸一路把他踹回家,我妈拿了钱,瞅了我一眼,就去睡觉了。
我在阳台上,看着猴子和他爸远去的身影,怅然若失。 刘小红没考好,要复读一年,我当然也没考好,但是找了个靠海的城市,随便选了个学校,就决定去上了。
整个假期刘小红都在上辅导班,我偶尔去接她下课,我骑着车子载着她去公园里溜一圈,我们牵手,拥抱,亲吻,在公园的角落里,我的手从她的腰上滑到她的屁股上,觉得浑身膨胀。 整个夏天我都睡不着。
要走的前一天,刘小红送了我一个罐子,里边是她折的好几百个纸船,我取出来一只放在脸盆里,没有沉下去。
晚上,刘小红给我发短信,说,等我去找你。 我说,好,我们一起下海。
我躺在床上,第二天就要走了,一点儿都睡不着。 我给猴子打了个电话,想叫他到我家喝点酒,但他整个夏天都在工厂里干活。
电话响了好久,没有人接,等待的间隙我的脑子里回闪了无数的画面,我心里的树好像也被什么人锯断了一样,觉得所有的人都是傻逼。
我又打了一遍,还是没有人接。 我把电话放下,闭上眼。
心想,他可能是睡着了吧。
我开始拥有了分别的感觉,在飘摇不定的日子里,我早就该料到有这一天。我们在夹缝中生存,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偷偷摸摸地打磨自己的理想,那理想也不知道是哪个念头的催化物,压根儿就不值得推敲,在今天,我觉得与我分别的不只是那些回闪的画面,还有和我一起蹲在大雨里的人。
而我得到了什么,也许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喘气。
我把枕头底下的那根锯条拿出来,是这根锯条支撑了我最慌乱的一段时间。
我把它放进衣袖里,下楼,骑着车子沿着那条河跑了很远。
最后我上了一座桥,我把车子放倒,坐在地上,点了一根烟。 然后把锯条拿出来,它已经不像刚到我手里时闪着冰冷的光,现在有了一些温度,总之,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站起来,用最大的力气把它撇进了水里。 并在心里说,睡吧。
我真是个讨厌形式感又迷恋形式感的人。
我想我也该好好睡一觉了。
(完)
本文作者:张木木木。
********一转身,便是过往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