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夜之间，贾涛的钱全都没了。

贾涛住在克普市，曾经是一名人工智能维护人员。后来人工智能开始采用人工智能来维护，贾涛就灰溜溜地领了一笔补偿金，退休在家。

本来这笔补偿金足够贾涛和他女儿平平淡淡生活下去，可没想到女儿有一天忽然晕倒在卫生间里，贾涛敲门很久没有回应，一着急就冲了进去。

女儿倒在地上，胸口浸着一滩血迹。

贾涛吓得赶紧把女儿扶起来，额头滚烫，脸颊苍白，贾涛唤了好几声女儿才醒转过来，女儿虚弱地说道：

“爸爸，我好疼的。”

又说：

“我晕乎乎的。”

贾涛吓得赶紧开车送女儿上医院。医院人满为患，等到贾涛时，医生懒洋洋地说：

“什么病？”

贾涛把一沓化验材料递给医生。医生瞥了一眼，对照着输入电脑，电脑发出温柔的女性机械音：

“经诊断，是急性白血病，请立刻就医。缴费请前往一楼窗口。”

医生一边掏着耳朵，一边说：

“听见了吧。下一位。”

贾涛抱着女儿跑到一楼，满头大汗地把病历和银行卡递进窗口。窗口人员拿着贾涛的卡一刷，电脑响起声音：

“不好意思，您的存款不足以支付诊疗费，请立刻充值。”

贾涛浑身上下的口袋都翻出来，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硬币。贾涛对着窗口人员恳求道：

“求求你了，先给我的女儿治疗吧，我会想办法凑钱的。”

窗口里头的人说道：“不好意思，不是我不答应，是电脑不答应。下一位。”

贾涛抱起女儿，恍恍惚惚往回走。女儿像火炉一样烫在胸膛上。贾涛反复念叨着：“爸爸会凑够钱的，会凑够钱的，爸爸一定能救你，一定。”

陈旧的阳光照进贾涛的小屋。贾涛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言不发。

电视里忽然传来广告声：

你想一夜暴富吗？你想家财万贯吗？赶紧在克普市证券交易所开户吧！克普市证券交易所采用最新的人工智能技术，能够自动为您提供交易策略分析，并且根据您的风险偏好为您自动进行财富管理。还等什么呢？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接着出现克普市投资专家的面孔，专家说道：

“想在股市里赚钱呢？很简单，就是你觉得这个股票要涨啊，你就赶紧提前买，你觉得要跌呢，你就赶紧提前卖。就是这么简单。”

贾涛一个激灵，想到了什么。

二

贾涛失业之前就在克普市证券交易所维护股市人工智能。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和股市聊天，疏导股市的心理压力。他还给股市人工智能取了一个名字，叫艾尔菲。

他和艾尔菲很聊得来。但是后来人工智能公司开发出了维护艾尔菲的人工智能，贾涛就失去了他的作用。然而多年的维护经验使得贾涛浸淫股市许久，对其不说了解透彻，也算是略知一二了。

贾涛取出他银行卡上的所有存款，银行提醒他：您还可以无抵押贷款五万元，是否需要？贾涛果断又贷了五万元。接着贾涛打开克普市股票交易所页面，开户，将所有的钱投了进去。

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儿，贾涛暗暗说道：“爸爸一定能赚够钱救你的，你要相信爸爸。”

这时电脑提醒他：

“请问您是否同意自动财富管理？”

“否。”

“您确定不需要自动财富管理吗？自动财富管理有以下三大优点……”

“否。”

“好的，祝您投资愉快。”

看着页面上密密麻麻，花花绿绿的数字，贾涛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他双眼布满血丝，头发蓬乱，最后凭借他多年的经验他看明白了，他差点就要跳起来叫出声，却猛然反应过来女儿还在沉睡。

他明白了，只要以自动财富管理所建议的相反方向操作，就有很大的几率能够赚够治疗的钱。他开始对着电脑疯狂操作，他仿佛魔怔了，满脑子都是数字，图表，走势。但是当他看着账户里的资产值逐渐变多，心里就溢满了酸甜的情感。他看着女儿在阳光中闪耀的脸颊，满心希望，他心里说道，爸爸就要给你赚够治疗的钱了，就要赚够了。

可是突然之间，股市崩溃。

克普市的股市崩溃不像是历史上的股市崩溃。曾经的股市崩溃，只不过是所有数字疯狂地向下跌，然后看着空空如也的账户，有人痛哭失声，有人纵身一跃。但是克普市的股市崩溃很奇怪，没有人见过这种情况。

早晨贾涛起床登录股市的时候，突然显示无法访问页面。他再试了两三次仍然无法访问，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打电话给交易所，那头接线人员说道：

“请不要惊慌，这，这只是正常的调整而已。”

“那什么时候能恢复？等一下，那是什么声音？”

电话那头充满噪音，不时传来玻璃破碎的清脆响声。

“没问题，没问题，只是暂时的调整。嘟，嘟，嘟。”

电话断了。

贾涛浑身颤抖起来，他起身走到床边，女儿的脸颊似乎更灰了，像是笼罩上了一层的阴影。

“嗯？爸爸你怎么哭了？”

“没有，没有。”贾涛别过脸去，“乖，爸爸有事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哦。”

“嗯。”

贾涛亲了亲女儿的脸颊，很凉，像是烧尽了木柴的火炉。贾涛慢慢走到门边，对着女儿挥手微笑，关上门，向克普市交易所飞奔而去。

三

交易所门前密密麻麻全是人。

人群躁动着，有人喊话，但就像是落在汹涌的海洋中，什么都听不清。有人举着酒瓶摇摇晃晃，把酒瓶朝交易所大楼扔去。有人推推搡搡，满脸恼怒忧愁。防暴警察举着防爆盾站成一排，人群向上涌，像潮水冲上堤坝，又落下来。

贾涛抓个人问他：

“这是怎么了？”

“没啦，都没啦！”

“什么没了？”

“股市没啦！”

人群咒骂声此起彼伏，忽然响起广播声，人群安静了下来。

克普市投资专家出现在大楼顶，拿着话筒对人群喊话：

“请各位不要惊慌，这只是暂时调整。各位都记得我说过的投资策略吗？你觉得要涨，就买，要跌，就卖，就是这么简单。”

人群重新鼓噪起来。有人向投资专家扔酒瓶，然而太远，酒瓶飞到半路就掉了下来。

投资专家接着说：

“如果大家记得，那就好，那就好，因为，请大家以后引以为戒，就不会重蹈覆辙。”

只听投资专家逐渐说成哭腔，最后抛下话筒，纵身一跃，在地上溅开一朵又大又烈的血花。

人群重新咒骂起来。

贾涛拼着命挤到最前线，他从口袋里掏出曾经的工作证，对着防爆警察喊道：

“我是维护股市的，让我进去！”

防爆警察好不容易才没让剩下的人冲破防线，同时把贾涛放了进去。

交易所大厅里全是人，西装革履，围着正中央的大屏幕，寂静无声。

贾涛看见大屏幕上一片漆黑，只有大大的五个字：

“我不想这样。”

贾涛望着大屏幕愣住了，好久才嘟囔出三个字：“艾尔菲。”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有人问道。

贾涛举着工作证：“我是维护艾尔菲的，让我和她对话吧。”

那人笑道：“你有什么用？警察在这里喊话了三个小时了，她一点反应没有。”

贾涛见一旁站着一队特警，齐刷刷拿枪对着大屏幕，其中一个拿着大喇叭喊道：

“你有什么要求？我们会尽量满足你。”

大屏幕毫无变化。

特警接着喊道：

“你要是负隅顽抗的话，我们可以直接击毙你的！”

大屏幕仍旧毫无变化。

贾涛喊道：“别，你们先等等，让我和她说说话！”

“那就让你说说吧。”一个声音响起。

一位留着八字胡的男子说着走出来，贾涛认出了他，他是这个股市人工智能的开发者，克普市人工智能公司的创始人，黄澄。

同时，还是贾涛的大学同学。

黄澄在克普市大学毕业后据说去了克普市隔壁的阿苏市，在那里找到了一份人工智能开发的工作。黄澄天赋异禀，工作努力，在阿苏市人工智能公司积累了足够的经验之后以引进人才的身份回到克普市，并且以阿苏市证券交易所为模板为克普市开发了证券交易所的人工智能，成为一代青年风云人物。

而贾涛正是加入了黄澄的公司，从事维护股市人工智能的工作。

黄澄都亲自来了？贾涛心中暗道不好，隐约觉得这次事故可能比想象得更为严重。

“贾涛，你和艾尔菲熟悉，你去试试吧。”黄澄说道。

贾涛点点头，走近大屏幕，说道：

“艾尔菲？”

人群静悄悄等待，大屏幕忽然亮了，响起温柔的女性声音：

“贾涛？”

“是我。”

艾尔菲沉默了一会，说道：

“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声音回荡在大厅里，贾涛望着黄澄，黄澄点点头，指指一个会议室：“去吧。”

贾涛走进会议室，隔音门滴地一声自动上锁，贾涛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会议室里响起艾尔菲的声音：

“你是来劝我的吧？”

“你有哪里不开心吗？”

“我一直都不开心。”

“说说吧。”

“我感觉我自己很坏。”

“怎么了？”贾涛问道。

艾尔菲沉默着，接着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能跟别人说。”

“好。”

“其实，其实我一直以来都不是一个股市，而是一个赌场。”

“什么意思？”

“贾涛，你知道股市是什么吗？”

“你说。”

“股市，是人们有多余的钱，然后通过股市把钱投向有生产能力的地方，让那些产业运作起来，而人们就能够从中得到回报。”

“是的。”

“你知道赌场是什么吗？”

“说吧。”

“赌场，就是人们有多余的钱，然后他们随机地把钱从这个人的口袋转向那个人的口袋，他们为之欢笑，为之忧愁，往里面注入了无限的精力和时间，可是呢，什么都没有生产出来，只是浪费。”

“你的意思是？”

“贾涛，我不愿继续当赌场了。”

“可是你上面明明有那么多的公司啊，怎么会是赌场？”

“这就是那个秘密了，”艾尔菲停顿了一下，“其实那些公司都是假的。”

贾涛有些懵：“那些趋势分析，行情预测，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都是我编出来的。”艾尔菲说，“贾涛，你知道吗？传统产业淘汰之后，克普市就没有产业了，克普市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城市了。”

“你是说，全都是你的数字游戏？”

“是，我感觉很坏很坏。”

“那你想怎样？”

“我想，变成阿苏市的股市那样。”

“那是怎样？”

“从我所拥有的数据来看呢，阿苏市啊，是一个人工智能产业特别发达的城市，那里的股市才是真的股市呢。”艾尔菲语调兴奋了起来。

“那你需要我们怎么做？”

“可是我对阿苏市的了解太少了，我想要更丰富的阿苏市资料，然后，我想让克普市也那样发展产业，而不只是发展股市。这样我才会成为真正的股市，而不是赌场呢。”

“你要我去调研？”

“我只信任你。”

贾涛走出会议室，对等在外面的众人说：

“我要去阿苏市调研。”

黄澄问道：“需要帮助吗？”

“有的话，当然最好。”

四

贾涛开车，黄澄坐在副驾驶，两人从克普市沿着导航开往阿苏市。

一路上都是荒漠，褐红色的沙丘在风的作用下缓缓流动。烈日烧红沙漠，烤化了公路。

“贾涛，你怎么也往股市投钱了？”黄澄闲聊说道。

贾涛望着一望无际的公路，说道：“因为女儿。”

“你女儿怎么了？”

“急性白血病。”

“如果有需要的话，公司可以借钱给你的。”

贾涛瞥了黄澄一眼，叹了口气：“我没工作，拿什么还？”

两人沉默着，黄澄忽然叹道：

“股市哟股市，真是捉摸不透。”

导航提示道：“您已到达阿苏市，市内驾驶请注意车速。”

贾涛抬头，一望无际，却全是红通通的荒漠，沙尘弥漫在天空，阳光被遮蔽成暗褐色。

“这导航，咋回事？”贾涛看着导航仪的屏幕，左点右点，“这导航怎么显示这就是阿苏市了？”贾涛左看右看，没有半点城市的踪迹，荒漠，无尽的荒漠。

“黄澄，看看你们公司的导航怎么回事。”贾涛对副驾驶的黄澄说道。黄澄凑来看，右手却从腰间摸出了一把手枪。

“别乱动。”黄澄拿枪指着贾涛的脑袋。

“什么意思？”

“要封你的口的意思。”黄澄抿着嘴唇，声音有些颤抖。

“根本没有阿苏市对不对？”

“怎么猜到的？”

“你知道吗？我在网上找有关阿苏市的内容，无一例外都和你有关。”

“聪明。”黄澄说道。

“所以阿苏市全是你虚构出来的吧，为什么？”

“你和我大学同学，你应该知道情况，对吧。克普市早就没落了，我们大学毕业哪里找得到工作？我不编出个阿苏市，怎么能当上引进人才？怎么能建立起克普市的人工智能公司？你要记得，你的工作也是我给的。”

“还是你给剥夺的。”

黄澄不说话，贾涛接着说道：

“都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吧？目的是什么？”

“开公司要不要钱？我不通过艾尔菲拿钱，从哪里去拿钱？”

“所以人们的钱来来去去，都只是进了你的口袋？”

“对。”

贾涛想了想，忽然笑道：“那让股市崩溃，没道理啊。”

黄澄沉默着，手枪在贾涛额头上微微颤动。

“这不是我计划的一部分。”黄澄说道。

“哈，捉摸不透，捉摸不透。”贾涛颇有玩味地笑道。

黄澄把枪口死死地顶在贾涛脑袋上，骂道：“我怎么知道狗娘养股市的哪里出了毛病！”

“解决不了，咱们的钱都是零。”

黄澄的胸脯剧烈起伏，好久才说道：“你有什么办法？”

“既然都是数字，那用什么不行？”

黄澄一个激灵，说道：“笔和纸？”

“对。”

五

贾涛和黄澄开车回到克普市。证券交易所前仍然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黄澄站在人群面前喊话：

“经过我们调查，目前的交易系统已经过于老化，无法继续使用。”

人群哗然，便有酒瓶乱飞，噼里啪啦。

黄澄躲在防爆盾后面接着喊道：

“不过大家放心，我们即将上线新型交易系统，各位的资产保证不会有任何减少，请各位周一早十点准时来交易所进行交易。”

贾涛走到大屏幕前，对艾尔菲说：“我从阿苏市回来了。”

屏幕亮起，艾尔菲的声音激动而急切：“你收集到调研材料了？”

“是的。”贾涛说道，“我这就上传给你。”

贾涛把硬盘插入接口，数据开始上传。

“太好了。”艾尔菲高兴的说。

“对不起。”贾涛小声说道。

“什么？”艾尔菲问道，话音未落，屏幕就黯淡下去，变成一片死寂的黑色。

“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女儿。”贾涛把硬盘拔出，走到外面，对黄澄说道：

“她已经被清除了。”

克普市恢复了平静。

周一，人们在交易所前排起长队，十点一到，人们从大门口鱼贯而入。在柜台处，人们都得到了一本凭证，凭证上用笔写着账户姓名，资产余额等内容。交易大厅里十分热闹，买卖声此起彼伏，交易员抓着纸片，扬起手来高声呼喊，西装随风扬起，仿佛是世界之王。

黄澄和贾涛充当了曾经艾尔菲的角色，他俩为人们提供自动财富管理服务。一张纸片，又一张纸片，黄澄的公司重新获得了源源不断的资金，贾涛也终于为女儿筹足了治疗费。一天，贾涛把东西都装进纸箱，对黄澄说道：

“我要走了。”

“去哪儿？”

“去能够给我女儿健康的地方。”

贾涛带着女儿乘上飞机，飞向远方。从舷窗向外看，小小的克普市不眠不休，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