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势浩大的擂鼓声和呐喊声,宫墙外听得到,宫墙内自然也听得到。
在式乾殿的西斋,御医正在为陈济诊治刀伤,司蓉看到伤口那样深,已十分焦虑,忽然听见登闻鼓被敲响、孟氏族人的呐喊,更是一阵心惊。
她忙推开门,走到外间,只见司元、韩夫人都在那里坐着。
韩夫人见司蓉出来,忙迎上来关心:“公主,驸马的伤怎么样?”
司蓉长叹一声,满脸愁容:“御医说,离心就差半寸了,幸好没有……虽不致命,可伤口好深,他一直在发烧……”
韩夫人听了,也作出和司蓉一样的担忧之态,连连哀叹。
后方的司元却隐隐露出笑意,意味深长地赞叹:“千钧一发之时,还能控制好半寸之差,果然是万人不能及的武士。”
司蓉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父皇这话是什么意思?事发突然,难道陈济还来得及有什么预谋吗?”
司元站起,走向司蓉,带着微笑,又安慰起司蓉来:“朕看你心情沉重,就随口与你开个玩笑罢了,别放在心上。”
“父皇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陈济是因为太了解我有多爱父皇,才甘愿拼上性命保护父皇,父皇却只是记着过去,看不到现在。你太让我失望了!”司蓉痛哭流涕着,斥责了司元,转身又奔回陈济躺着的屋子,完全忘了自己原是想问登闻鼓之事的。
里间的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司元不禁随之叹气。
韩夫人看了一眼房门,挽住了司元的胳膊:“官家这是何必呢?”
“朕只是想试探她一下而已,果然女人都是善变的。”司元无奈轻笑,摇了摇头。
“或许……或许变的并不是公主呢?”韩夫人温和笑着,像是在分析事情,也像是劝慰之词:“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没有别的近亲,唯有一个倾心待他的妻,何以见得不会假意变真心?”
司元看了韩夫人一眼,没有表态。
外面,又传来孟氏族人的呐喊声、擂鼓声,吵得人头疼。
司元被韩夫人搀扶着,踱步到门外廊檐下,面朝着登闻鼓的方向,漠然远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司元扭头,只见司修和徐慕快步从式乾门赶来,及至到了面前,躬身向司元行礼。
“父皇,儿臣去过了安寿殿,确认皇祖母已然身故。丧仪之事,理应是鸿胪卿职责所在,可鸿胪卿现在……”司修禀报着,目光瞥向登闻鼓那边。
司元淡淡一笑:“这样你就没辙了?”
司修颔首答道:“儿臣倒有一个主意,只是不敢擅自作主,特来请父皇示下。”
“不必了,只管自作主张便是。”司元随口撂下这句,又由韩夫人搀扶着回屋去了。
司修愣住了,低头呢喃:“这么大的事……他……他连问都不问,竟就叫我自作主张?”
徐慕亦低声道:“孝宗曾下过口谕,登闻鼓一响,皇帝理应亲自问案。如今长公主告得就是官家,他不交于你,又该如何?”
“可这件事……真的很难办啊……”司修慢慢转回身,深吸一口气。
“外柔内刚,张弛有度,太子一直都做得很好,这次也一定可以。记得你母亲叮嘱过的话吗?不要辜负她。”徐慕望着眼前十六岁的少年,满怀期待。
司修只好点点头,可脸上还是有些小小的不自信。
徐慕又在司修耳边叮嘱了一番,然后二人带着侍从,走出宫门。
在登闻鼓之下,满身纱布的司姚仍在死命地擂鼓,她身后的一众孟氏族人也还在高声呐喊,一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
巨大的动静总算将宫内的人给引了出来,聚众围观的老百姓都铆足了劲往前挤,好奇观望着这千载难逢的一幕。
孟泓远远看到司修带着徐慕等人走出,不禁心中一喜,忙告知司姚:“长公主,太子来了。”
司姚听见,不由激动得手中鼓槌跌落,这才发现双臂早已酸得抬不起来了。
传言中温文尔雅的太子一路保持着亲民的模样,微笑着向一旁围观的百姓们点头致意,缓缓走到登闻鼓下,彬彬有礼地向司姚作揖:“姑母,有话回宫好好说便是,您这是做什么呢?”
“你少来劝我!我母后死了,我就是要大齐上下都知道,他们所瞻仰的明君是个什么东西!”司姚大声咆哮,恨不能让千里之外都听到自己的声音。
站在司修身后的徐慕哼了一声,板着一张脸,好似斥责一般:“长公主,登闻鼓一响,乃是要告御状,岂是你想用它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太师……”司修陪笑着,拉住了徐慕:“您体谅一下,姑母心情不好……”
徐慕毫不买账:“心情不好就可以随手敲登闻鼓?心情不好就可以随口胡说八道?”
听了这两句话,司姚恨意更重,气冲冲吼向徐慕:“谁说我是随便敲鼓?我就是要告御状!我告得就是你们的官家!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姑母……别较真啊……”司修又陪笑着来扶司姚:“咱们都是一家人……”
司姚一把甩开司修。
那边,徐慕继续摆着一副不屑的态度,冷冷一笑:“长公主要告御状,应当知道告御状的规矩,须得先受刑,然后才能问案。”
司修焦躁不安着,忙又阻止徐慕:“您就少说两句吧?您看姑母满身是伤,哪还经得住受刑啊?”
徐慕扬着高挑的调子,答道:“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公主告状,也当与庶民同刑。不然太子您这个监国就有失公正。”
司姚像是杠上了一样,毫不畏惧:“受刑就受刑!我倒要看看,身为监国的太子,要怎么审问他的皇帝父亲。”
不大一会儿,有内常侍指挥几个宫人抬出了长板凳和棍棒。
孟氏族人们看着司姚身上的斑斑血迹,想着昔日由孟太后亲口定下的告御状前杖刑五十,都胆战心惊。
司姚瞅见棍棒是那般粗,也有些微微的怕。
司修向左看看司姚的旧伤,向右看看棍棒,又一次带着讨好的笑意问徐慕:“就算是要公正,杖刑不可免,那……那能不能由近亲代替受刑啊?”
徐慕淡淡发笑,轻轻应声:“您是监国太子,怎么问起微臣来了?只怕就算律法允许,长公主那些近亲也未必有人愿意代替受刑呢。”
不知不觉中,司姚略略回头,瞥了一众孟氏族人,默默期待着哪个能挺身而出。
然而,这些姓孟的,竟都不约而同稍稍后退了半步一步。
徐慕不禁露出轻蔑的笑容,底下看戏的百姓们也都睁大了眼睛,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司姚脸上满是失望,她站在一众孟氏族人之前,真是丢人现眼。
“谁说没有近亲愿意代为受刑?我是姑母的亲侄儿,我可以替她受刑。”司修一身仗义,趴在了长板凳上。
这个举动,让在场的每个人脸上都写满意外。
徐慕故作出吃惊的模样,慌忙跪下:“请太子三思。官家时常卧病,太子肩挑监国之职,岂能受此重刑?”
“姑母身负重伤,若杖刑五十,只怕性命不保,我怎能再失去一位至亲?”司修目光笃定,仰头向执棍的宫人们下令:“打!”
执棍的宫人们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动手。
司修似乎有些生气了,朝内常侍及宫人们厉声大喊:“愣什么?从前有人告御状是怎么行杖刑的?就照那样打!”
内常侍无奈,只得朝执棍的宫人摆摆手,宫人们于是开打。
头几下,司修是咬着牙的,可那脸上的表情却很痛苦,随着棍子的起落,他额头渐渐出汗,十棍之后,他有些忍不住了,嗓子眼隐约传出哼咛声。
司姚看着,不由得随着司修的一哼一哼,也眉头一皱一皱,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杖刑还不足二十下,司修突然头部一沉,昏了过去。
宫人们吓得赶紧停了行刑,徐慕忙上前摇晃司修的肩膀,声声呼唤:“太子……太子……”
司修没反应,徐慕只好伸手掐了司修的人中。
司修这才慢慢醒来,低声问着周围:“怎么……怎么停了?继续……打……”
“不能再打了!再打您就没命了!”徐慕抓住司修的手臂,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可是……杖刑没完……姑母又……又如何告御状?”司修费劲地抬起头,看了司姚一眼。
底下围观的百姓们多被太子感动,纷纷称赞,有些老弱妇孺甚至于流泪。
司姚浑身都不自在,她也不好意思叫司修代她受刑,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不能打退堂鼓,一定要告状为母伸冤不可,绝不能轻易松口。
徐慕感觉得出司姚丝毫没有罢休之意,便又劝司修:“太子一片孝心,难能可贵。可您身为国本,岂能轻视性命?若不然,先养几日,待伤好些再打,慢慢将这五十杖打完,长公主的御状也还是能告的。”
司姚听了,像是个两全之策,按照现在这个状态,杖刑最多分三次就打完了,还可以继续告御状,也不至于打出人命,不由自主就随着徐慕劝起司修:“徐大人说得是,太子不如先养伤几日吧……”
司修于是慢慢点了头。
徐慕命东宫侍从们过来搀扶司修,自己却对着孟氏族人发话:“命案可待审,但后事须得速办才行。烦请鸿胪卿就别在这儿杵着了。”
孟泓一惊,立刻否决:“不行。太后乃是枉死,命案没有水落石出,岂能不明不白就下葬?”
“命案这几日已是不能审了,难道太后遗体腐在宫中不成?”徐慕走到司修身侧,看了一眼司修,只管代为下令:“太子命你速速入宫操办太后丧仪,否则国法论处。”
司修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站着,没有说话。
孟泓心头一团乱麻,有后事搁在那儿,司元司修等人或许还能着急些,一旦孟太后入土为安,宫中恢复宁静,只怕此命案就不了了之了,他岂能任由事情这样发展?
他再次据理力争:“太后丧仪固然迫在眉睫,可命案没有水落石出,太后又岂能瞑目?请太子破例今日就为太后伸冤!”
徐慕突然厉喝孟泓:“太子为示公正,才刚受刑,定了杖刑五十完毕后审案,金口玉言,岂能出尔反尔?”
“可太后乃是……”
没等孟泓说完,徐慕高声盖过了孟泓的声音:“鸿胪卿孟泓藐视国法,即日革职,由太史丞孟嘉暂代鸿胪卿一职,速理太后丧仪。”
孟泓眼睛瞪得圆圆。
司姚也呆住了,她好像感到这里有些不对劲。
太史丞孟嘉见孟泓拒绝办理丧仪,也不敢轻易接受:“这……臣以为,鸿胪卿所言有理,国母死于非命,理应先查清元凶,才好……”
没等孟嘉说完,徐慕又高声盖过:“太史丞孟嘉藐视国法,即日革职,由中牧监孟恪暂代鸿胪卿一职,速理太后丧仪。”
中牧监孟恪像抽筋一样,浑身一抖,吓了一跳:“我……我只会养马,哪懂丧仪啊?”
徐慕再次宣布:“中牧监孟恪藐视国法,即日革职,由起居郎孟旭暂代鸿胪卿一职,速理太后丧仪。”
起居郎孟旭几乎不敢思索,战战兢兢答了句:“臣……臣遵旨……”
“那就快去。”徐慕随口撂下这句,又吩咐着东宫侍从赶紧扶太子回宫、宣御医等事。
孟旭也不敢看孟氏一族的任何人,低着头灰溜溜离开了族人们的队列。
司修由侍从们搀扶到式乾门,令所有人退下,唯留徐慕一人同入式乾殿,来向司元复命。
他们走近西斋,却见韩夫人也是刚从外头回来,几个婢女慌慌张张跑到韩夫人身边,喘着粗气禀告:“夫人,官家……官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