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年 11 月 1 日,北京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天气预报说这是近二十年以来下得最早的一场初雪。气象台总喜欢这么说,二十年以来最早、五十年不遇之类的。
昨天晚上突然梦见了姥爷,我告诉他我失恋了,然后像个孩子似的放声痛哭。姥爷给我擦眼泪,轻抚我的后背安慰我,就像小的时候一样。小时候我犯了错误,总会第一时间告诉姥爷,因为姥爷会帮我解决问题,不会像父母一样只知道责骂我。
男友毅然决然地离开我,我没掉一滴眼泪。梦里见到姥爷,我却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早上起床,看到窗外的世界都白了。我出生在南方,南方的冬天很少下这么大的雪,漫天的风雪让我产生了一种疏离的伤感。
不想一个人在家待着,决意出门走走,让陌生人冲淡我的思乡之情。
一路走到雍和宫门口,不见成群的游客,也许是大雪的缘故吧。雍和宫里外恍如两个世界,就连那雪似乎也比外面下得安静许多。
我像个虔诚的僧侣一样,参拜每一尊佛像,心里似乎获得了某种安宁。
法轮殿里,喇嘛们点着酥油灯,诵念着经文。我跪在大殿门口的蒲团上,双手合十,不停叩拜。我不知道自己应该祈祷些什么,只觉得听着经文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和心安。
电话突然振动起来,一看号码,是爸爸。电话那头,爸爸的声音略显低沉,我心里头隐隐觉得不安。爸爸哽咽着说,姥爷今天早上走了。
我脑子一下就空了。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放下电话,眼泪依然止不住地流。一旁烧香的阿姨看到我哭得泣不成声,吓坏了,连声问我是不是生病了不舒服,我抱住素不相识的阿姨痛哭流涕:“我姥爷去世了,我再也没有姥爷了……”
原来昨天晚上的梦里,他是来和我道别的。
多想让他再抱一抱我,就像小时候一样。多想再听他说,没事儿的大孙子,有姥爷在。
小学的时候,爸妈工作忙,姥爷就接我上下学。小孩嘴馋,放学的路上,我总缠着姥爷买羊肉串吃。姥爷每次都说,对身体不好还是别吃了,但最终都会给我买。看着我吃得满嘴流油,他笑得一脸慈祥。
后来我能自己独立上学了,姥爷就回老家了。开车回老家只要一个小时的车程,可是除了寒暑假,平常我去得并不多。当时总说学业忙,现在想来,全都是为了懒惰找的借口。
每次去姥爷家,他都走出屋子好远,去大路上接我。他会给我买开心果,买草莓,买乐事薯片,买很多很多我爱吃的东西,多贵他都舍得。但他自己从来不舍得多花一分钱,剩菜吃到最后一口,早起去超市排几个小时的队,就是为了买促销的鸡蛋。
姥爷对子女倾尽所有,但却不想麻烦子女分毫,即使当初尿血,他也一直瞒着家人。最严重的时候,一次尿了小半盆血,不过这都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的。
姥爷一个人去医院看病。小县城的医院没有电梯,他拖着虚弱的身子,把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向上爬。每每想到这个场景,我都能掉下泪来。姥爷病得那么厉害,依然不想变成子女和姥姥的负担,要不是被邻居偶然撞见,我们都不知道他得了膀胱癌。他怕连累家人,不舍得花钱看病,他说要把钱留下来给姥姥养老用,因为姥姥没有社保,生活没有保障。
我最后一次见他,他已经瘦到皮包骨,可他还是那么乐观,不想让子女担心。他让我看他的脚踝,说不知道这里怎么水肿得厉害,你戳一戳,有个坑,半天都起不来,可好玩了。然后他就认真地戳给我看。我知道那是癌症晚期,加上大量药物的副作用造成的。我强忍住眼泪不流下来,装出笑意跟他说,我早上起来脸也会肿,你那个才不算什么呢!
姥爷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见我嫁人,可是他没能等到。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工作之后带姥爷和姥姥出国玩一次,姥爷一辈子几乎连省都没有出过,可是他没能等到。
姥姥和姥爷吵吵闹闹了一辈子,却始终没有分开,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所谓的爱情。那个年代的夫妻,基本上都是组织安排的,两个陌生人三下五除二就被绑在了一起,爱与不爱都得往前赶着日子过下去。工作、生孩子、养孩子、孩子结婚、带孩子的孩子,忙忙碌碌地就过完了一辈子。即使没有爱情,他们也不离不弃地生活了几十年,这种相互牵绊的情感远比爱情伟大得多。
可惜我既没找到爱情,更谈不上和谁有了情感上的牵绊,和另外一个人和谐相处真是太难了。没能让姥爷看见我把自己嫁出去,同样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姥爷的去世让我的世界空了一大块,那种任性的疼爱,再也不会有了。多想变成小女孩,让他牵着手,我一口一口地吃着羊肉串,吃得满嘴都是油,他掏出手绢把我嘴角的油擦掉。
回到家里,我不敢开灯。和姥爷的合照就摆在书架上,我不敢去看。整个世界冷冰冰的,我坐在黑暗中大声地哭泣。
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生活中有各自的烦恼,大多数情况下姥爷都帮不上忙。孩子们之间偶有矛盾,姥爷从不指责孰是孰非。姥爷觉得生活是儿女们自己的,不能因为自己的干涉徒增他们的烦恼。
就因为这样,大姨一直对姥爷颇有微词,认为他对儿子偏心。面对家里冷冰冰的氛围,姥爷承受着巨大的孤独,于是他在房子后面的荒地上种下了一大片菜园。他宁愿和那些蔬菜水果打交道,也不愿意去打扰孩子们的生活。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可是他尽量不去掺和儿女们的事儿。
我坐在冷冰冰的家里,突然感受到了那种无法交流的孤独感,我多想和姥爷痛痛快快地聊天,可惜我都没来得及好好地陪伴他,只是远远地看过那片菜园子,我现在才体会他开垦那片荒地时的孤独感。
想找个人安慰,可是不知道该找谁。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是陌生的、冷冰冰的机器人。即使对谁有了好感,那美好的感觉也脆弱到不堪一击,没有功利性质的情感交流几近绝迹。
特别想找人说说话,于是我把电话打到家里,妈妈接过电话泣不成声,她在电话那头哭得撕心裂肺,说:“女儿啊,我没有爸爸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因为我和她一样伤心,世界上最爱我们的那个人不在了。
本想买张机票,飞到离家最近的机场,再租车回县城,可是一直查询航班信息,得到的提示一直是,暴风雪太大,机场不开放。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送姥爷最后一程。他是怕我伤心吧,所以特意安排了一场大雪,阻止我回家送他。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处处为子女操心,不想给子女增添麻烦。
我没法待在家里,游魂一样跑到单位去加班。偌大的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本想着找点儿活干能让自己好受一点,但对着电脑,我只能无声地流泪。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男友的号码,电话里传来通话中的提示音,他应该把我拉黑了。我唯一想要去倾诉的人,他和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领导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见我在哭,就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我姥爷去世了,他摸摸我的头说:“你要坚强。”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这是我那天得到的唯一一句安慰的话。
大雪让我错过了姥爷的葬礼。后来听亲戚说,葬礼那天,我妈妈情绪十分激动,把着姥爷的身体不让任何人靠近,不愿意让人把姥爷推进去火化,谁拉她,她就要跟谁拼命。
姥姥对姥爷的去世好像没有表现出多大的伤感。我一直觉得他们之间可能没有那么多的爱吧,即使难过也是因为不得不改变生活习惯,不得不忍受突如其来的孤独。如果情感淡漠一点儿,那么失去时就会少那么一点儿伤心。
但是我错了,我对爱情的理解过于肤浅了。我原以为男欢女爱、你侬我侬的,那才是爱,但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不因为生离死别而过度伤感,有的时候其实也是一种爱。既然死亡是必须走过的终点,那么正是因为爱你,我才不会因为你先走一步感到特别难过,因为我们终究还是会再见的,一定会再见的。
一年以后,我们全家去给姥爷扫墓。姥姥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喃喃自语地说:“老吴啊,你好像长胖了一点儿了。”
话音未落,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妈妈、大姨和舅舅,他们也是红了眼眶。
姥姥可能一直都不相信姥爷去世了吧,他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在那里等着和姥姥重逢。
两个人携手走完一生,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
回家的路上,看见楼后那片荒地,菜园子早已经荒废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姥爷从此也就不再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