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晋东南

一个人的晋东南


一九九二年秋,当我驾驶着那辆东风牌卡车离开大南坡的时候,心里真的是没底儿!


高考落榜、回乡、结婚、到林儿出生,我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三年可以成就一个人,三年也可以荒废一个人。一个人高中三年后可以去参加高考,考上大学三年毕业后可以去上班,上了班三年以后可能会前途似锦。


而我三年之内,却完成了从青年学生到年轻爸爸的转变。从此以后,肩膀上背着的不再是书包,而是一个家庭。


其实,一个“家”就已经够重了,再加上一个“庭”子,就是说以后还要买房,那就是重中之重了,而我现在才刚满二十岁!



(秋风和妻子云,还有大儿子林)


时间就是一列永不停歇的火车,家庭是和宽敞温馨的车厢,男人们必须得做火车轮子。今天,我这个轮子就独自走上了蜿蜒盘旋的山道,走进了人烟稀少的上了晋东南山区!


自古以来,人是最有耐力最有智慧最有吃苦耐劳精神的动物。我真的无法想像,在晋东南的深山里,在悬崖峭壁之间,在那些零零散散居住的村子之间,他们是如何历尽艰辛、劈山架桥修出那么长的路,即使那宽度只能容纳一辆车过去!



(崇山峻岭中的晋东南)


我的工作其实很简单,简单的就像从张三的筐里买了两根葱,放进李四的篮子。


不过,葱好买,地里有的是。而我所拉的是木材,一棵树无论是自然发芽或是人工栽植,从幼苗到成材,都得几年,十几年或者几十年的时间。树是越伐越少,车是越来越多,于是,销路不是问题,而货源就成了主要的问题!


那一年,国家鼓励发展个体经济,农村小煤窑像雨后的春笋,光我们村就开了七八家,昔日在土里刨食的农民摇身一变成了老板。



(煤矿工人身下的就是木柱)


小煤窑比不上国营的大矿,同样是在遍布蛛网的地下行道里掘进,国营大矿支撑顶棚用的是液压千斤柱,而小煤窑用的是树木截成的柱子。唉,同样是地下工作者,同样使用的是一个柱,铁柱和木柱的差别是多么的巨大,而木柱的安全系数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小煤窑的老板们就拼命的收集木柱,然后尽可能多的增加木柱排列的密度,来预防事故的发生!


我就是一个拉木柱的跑山人!


出了大南坡右转直行,路过孟泉村、经过毛栗林,和一位路边坐着的熟人打了个招呼。从倒车镜里看到他诧异着张大了嘴巴,那个嘴巴可以同时塞进四个毛栗。我知道,在他看来,我一个毛头小子独自驾车上山和杨子荣去威虎山没啥区别。


因为他也跑过山,知道在那丛山峻岭之间隐藏着多少的危险,他知道在一个又一个急转、直行、再急转冲坡,或者是提心吊胆的下坡,需要多么准确无误的操作,每一个动作都必须完美的完成,否则等待自己的是白森森的崖壁、黑漆漆的崖底,在这里,在晋东南山区,所有的形容词都黯然失色,那是一只雏燕在狭窄的山谷中穿行的感觉!


孟泉村东一公里有一个岔路,靠右走是虎路峪,左转就开始上山!



山谷自北向南逶迤而下,干枯的河道跟随着山势曲折而下,它像一条被缚住的苍龙,委屈的趴伏在那里。


从大堤河经楚将坡再到金铃坡村是进入晋东南山区的第一个阶梯。海拔刚上升了三四百米,坡度并不算很大,山路成反复的大S型,弯道虽多,车子还能跑得起来!路的左侧是不高的山体,右侧远眺可以隐约看到太行山的最后一道屏障,山的那边就是碧野千里的大平原!


进山的第二个阶梯是从茶棚村开始的。到了村南,坡度骤然增大,虽然是空车,发动机的声音也有了明显的变化,我搁上了二档,车子吼叫着,驶上进山前的第一个坡顶。



下了车,站在悬崖绝壁上,家是看不到了,只能俯视自己刚刚经过的盘山公路,村子变得很小,路也成了一条线,迂回盘曲,酷似一条纽带, 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只有遥远的天际下飞翔的雄鹰,它轻快自由的在高耸入云的山峰上飞来飞去。真的很羡慕它,它可以轻松的越过层峦叠嶂的群山、可以毫不费力的穿行在悬崖沟壑,而我却要独自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岗骨峡谷!


这是一条五六十年代修建的山路,连接着晋豫两省,由于山势陡峭、峡谷众多,从修成通车的那一年就废弃了,再也没有人来维护过,任其自生自灭。山顶经常有落石滚下,不过也亏得山体结实牢固,还没有发生过大的滑坡!



(远眺岗骨峡谷)


岗骨峡谷是入晋路上最险的一段,那是在绝壁上横空劈出的道路,左侧全部是白森森的好像饿狼牙齿的崖壁,右侧是深不见底的深谷,站在崖边向下看,陡峭幽深让人头晕目眩。而且由于年久失修,路面被下雨时冲下来的泥土石块阻塞,越来越窄,仅容一辆车子通过。从倒车镜看后面,在有些急弯处,车子的右后轮已经碾上崖边,碎石块哗哗的飞向沟底。


重车回来经过岗骨时,更是一场噩梦,下坡时,感觉道路像一柄直插进深谷的剑,人随着下坡的惯性向前涌,头部眼看着就碰到挡风玻璃上了,听着吱吱呀呀的刹车声,在阴暗的山谷里尤其瘆人,道路左低右高,低的一面正好是深不可测的山谷,而且木柱分量轻,装得很高,车子倾斜的特别厉害,路面又都是坑坑洼洼的,一摇一晃,好像随时都会翻了车滚下去。


崖底有一辆汽车的残骸,在深谷里发出幽暗凄冷的反光,那是几年前出的事儿,很惨!那场车祸没有目击者,因为在这条路上,有时候一天可能会有几辆车,有时候三五天也没有车经过。当人们发现这起事故时,什么都晚了,车子在坠崖翻滚时已经解体了,掉到谷底时都成了一块一块的了,还会有啥啊!



到了晋东南第一个村子赤土坡时,已接近傍晚了。黄昏收起被忧伤缚满的丝线,凄美的残阳将自己交给了晚霞,小村,夕阳,红叶,晚风,但这并不是美景。


一声声哭泣呜咽的唢呐,惊飞了千年古槐上栖息的乌鸦,它茫然无措的在小村子的上空盘旋,惊叫如同此刻我一样的不安、迷茫。


文死了,在昨天下午,在靳严山,在一座悬崖峭壁上掉头倒车时,坠入深渊。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悲剧,它的背后是悲痛欲绝的哭声,和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而在我看来,这更像一场梦,前几日经过望路村的时候,他和弟弟还在那辆老式东风牌卡车前忙碌着,他那新婚不久俊俏文静的妻子,还站在旁边和我打着招呼。可是今天他却躺在了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上,身边是悲痛欲绝、哭天喊地的亲人。


在这条布满危机的路上,跑山的男人不是在用车,而是用自己的命在进行一场赌博!


汽车停在了四里口村的空地上,接下来面临的问题是去寻找一车货。寻找货源,不能开车,靠的是两条腿,四里口村在山顶,有木材的几个村子在沟底,开车得绕远路,一天也打不了来回。如果徒步走小路那就近得多,四五个小时就能回来,北上有望路、军寨,东南有老苍岭,正西有老坟沟;而在四里口村两侧的峡谷里有塔水河和双头泉。


我决定去双头泉。


双头泉村路远还偏僻,平时去那寻货的人也少,听老朋友发生说,如果运气好的话,可能会有一车货。夜长梦多,不敢耽误,我决定现在就去,发生见天色有点晚,怕不安全,劝我明早再去,可是我执意前行!



(小城门,因为此处属于两山夹一路,犹如门状)


双头泉在谷底,老苍岭在半山腰,我得经过村东的一座山脊才能进入峡谷。沿着高低不平的小路,踩着滑溜溜的石子,钻进树木茂盛的丛林,不到一个小时就来到了那座山脊,脊成U字形,两边高中间低,在最低的地方,长着一棵高大的白松。从我站立的位置向松树下看,好像有一个花花的、斑点状的东西卧在那里。这些年假期的时候,跟随着哥哥进过几次山,也多少见过些野兽。


根据块头大小来看,我估计不会是村上放的牛,牛的个子多大啊,说是野猪吧,更不像,那东西白天一般不出来。想着看着,我忽地停住了脚步,脑袋“嗡”的一下子晕了,豹子、老豹,真的那就是一只金钱豹。


我张大嘴,傻傻看着,山里凉爽的风也阻止不了我头上的汗,涔涔而下!


其实,这个时候什么都想什么也没有想,只知道看也不知道躲,更忘记了扭头往回走。


那只豹子好像嗅到了什么,从树下爬起来,伸了伸懒腰,向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然后迈着步子,不慌不忙的消失在树丛中!


第二天的时候,听人说,老苍岭一个晚上被咬死了好几只羊,豹子只喝血不吃肉!


……


莽莽太行八百里,群山连绵起伏,犹如大海掀起的波澜,看着那逶迤不绝的山岭,蜿蜒盘旋,好像一条正在酣睡的巨龙,俯瞰足下,白云弥漫,云雾缭绕,那起伏不平的山间小道、那壁立千仞的悬崖,那深不见底的峡谷,还有那些为了生活在风中、雨中和茫茫大雪中奔波的跑山人,那里就是晋东南,我一个人的晋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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