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的深秋，我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站在郁家的大门外，这是一栋坐落在风光旖旎的富春江边的3层老式楼房。
江边的乌桕树褪去了枯萎的病叶，风霜过后，树叶由浅紫到深红，装点着富春江迷人的秋天。江上点点白帆，长空湛蓝如洗。这是我第一次到郁家来，说是来看望郁老太太，其实是双方定亲后的一次见面。
我姓孙，名兰坡，字潜缇。1897年生于富阳县宵井镇一个书香世家。父亲曾经寒窗苦读十多年，却屡试不中。后来抛开诗书，振兴家业，经营毛竹生意，又开办小造纸厂，加上祖上留下来的家业，我们孙氏一家在这方圆数十里也算是名门望族。小时候，父亲就命我入私塾读书，略通诗词，是这十里八乡别人眼中的才女。附近的一些后生，屡屡上门提亲，但都被我拒绝了。
1、
那日，家里来了一个亲戚，说起郁家老三也年近20，尚未娶亲。这人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现正留学日本，是一名大好青年。听父亲和亲戚拉扯了好多关于他的奇闻趣事。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竟对这个素未蒙面的男孩充满了好奇。
订婚那日，是我第一次见到先生。新式的发型，笔挺的西装，清瘦的脸庞，高高的鼻梁上托着一副眼镜，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只一眼，我就陷入了命运为我织就的情网。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按照订婚的礼仪，各自报了自己的姓名、字号。没承想，先生竟然一时兴起，赠我“荃”字，寓意芳草相思之情。我默默地将自己的名字念了几遍，满心欢喜。
订婚过后我们书信来往甚密，但先生对我时冷时热。他留洋在海外，大概是见过许多的世面，在他的心里，是怎样看待我这样一个粗陋的乡下姑娘呢？大约爱上一个人之后，就会变得多疑，变得患得患失。先生来信“请守清闺再五年”，我应允了，只盼着生生世世与君同，先生之后，心中再无他人。
2、
1920年的夏天，我们成婚了。没有凤冠霞帔，没有银红喜烛，没有鸣锣敲鼓，一切都按照先生的意思来，婚礼从简。我以为先生是新式的人，不屑于这些旧式婚姻的繁琐。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把耐心都留给了别人。
婚后的生活是甜蜜的，先生和我夫唱妇随，我们吟诗作对。在这点上，我是自信的，相信凭借自己的才华和体贴，终究有一天，能打动先生的一颗真心。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婚后不久，先生因为毕业要远渡日本。分别的那夜，我们迟迟不愿睡去，生怕一觉醒来就要面临分别。就在这样的夜晚，我们在离别的愁绪中写下了《卖花声—送外东行》：
卖花声----送外东行
梦里哭君行，疑已天明。（孙荃）
醒来却喜夜沉沉。 （郁达夫）
不是阿侬拋不了，郎太多情。（孙荃）
无语算邮程，暗自心惊。（郁达夫）
途中千万莫多停，到得胡天安住后，寄个回音。（孙荃）
很多年后，人们都在说，我们是旧式婚姻，先生娶我只是遵从了老太太的意思。可在那一晚，我却能真真实实的感受到，先生对我的爱意。至少在那一刻，我们心有灵犀。
3、
可这种爱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逝的呢？当时我怀着龙儿大概三四个月，孕吐和睡意让我每日茶饭不思的躺在床上。先生归国后，投身于创造社的工作当中，世人异样的眼光，和工作上的不如意，让他情绪变得不稳定。原以为孩子的来临，会让我们的生活更美满，却没想到先生的态度渐渐粗暴起来。
那日回家，我将准备好的饭菜端到先生面前。他才吃下两口就皱起了眉头，我知他心里烦闷，想开解一番，却没有想到他激动的破口大骂：“你去死，你死了我方有出头的日子。我辛辛苦苦，是为什么在这里做牛做马的呀。要是我一个人，我何处不可去，我何苦在这死地方做苦工呢！你究竟是为什么目的生存在这世界上？……”
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先生这些话，像一把刀刺痛了我的心。面对一个曾经的爱人，对自己竟说出这样话，那一刻，我死的心都有了。但我不能去死啊，现在我肚子里有了龙儿。孩子，竟然成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寄托。
往后的日子里，先生回家大部分时候都是愤懑的。他在这世上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他满腹诗书，才华横溢，却困在这一隅，无法展现他的才华。在外面的工作，也多是受气，却又无处发泄。他既是施暴者，也是受虐者。
龙儿出生快6个月的时候，先生辞去了安庆的工作，决意去北京。我决定带着龙儿回富阳老家。在月台上，我抱着年幼的龙儿，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的人来人往，回想起我们生活在一起的种种，心竟然一点一点的开始变得麻木冰凉。
我避开先生的眼睛，不愿再多看一眼。记起他回日本毕业的那一晚，我们一起作的那首《卖花声》，竟恍如隔世，眼泪滚滚，烫伤了我的心。
4、
1925年的春末，先生将我和孩子接到了北平，我们在什刹海北岸租屋而居。院子中有两棵枣树和一架葡萄藤，夏天的时候，凉风习习，枣花的香味，似有若无的包围着我们的屋子。侄儿有时也过来暂住，晚上我们吃过晚饭，一家人搬出凳子坐在葡萄藤下面，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秋天的时候，枣子熟了，先生爬上树杈，将香甜的枣子打下来，我和孩子们在下面拿袍子接着，小小的枣砸得我们又哭又笑。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们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5、
1926年的端午，我最心爱的龙儿竟患上了脑膜炎，带着孩子我跑遍所有的医院，医生都说无力回天。我的龙儿，在我生命最灰暗的时候，给我带来了多少欢乐啊。可就是这样懂事的孩子，竟然到死都没有等到远在上海的父亲，带着小皮鞋回来看他。龙儿的离世，不仅仅让我们悲痛欲绝，也让原本风雨飘摇的家庭，更岌岌可危，先生回来的更少了，多半怕是触景生情。
可也正是在这一年，先生遇见了那个宁愿抛弃我们母子，也要誓死在一起的王映霞。我不明白，难道抛妻弃子就是新派人士的做法吗？龙儿尸骨未寒，他的父亲就要抛下这个家。委屈和愤怒化成的泪水，流过了多少难以成眠的夜晚。
人们疯传的富春江上的神仙眷侣，大肆宣传的结婚海报，都将我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照片上先生穿的皮袄，还是去年我从北京寄给他的，他为另一个女人做的凤冠霞帔，是践踏着我的尊严而披上的。婚礼之日，正是我孤身一人产下妞妞的时候。我的爱情和婚姻，从那一天起，就彻底的破碎了。从此以后，只有青灯古佛伴我余生。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失去了爱情和婚姻的我，看着身边嗷嗷待哺的3个孩子，文儿两岁多，熊儿一岁多，胖妞几个月，生命之花已经枯萎，但再痛苦也得活着。带着3个孩子，我回到富阳老家，生活上，我尽力保障孩子们的吃穿。学习上，我严格要求几个孩子，希望他们各个都能有出息。日子如流水，过去的伤痛似乎正一点一滴的愈合。
6、
1931年，先生离开我们5年之后，因为时局动荡以及和新欢的感情波折，他独自一人回到富阳找我们。看到长大的熊儿，他亲个不停，或许因为熊儿长得最像已经过世的龙儿。看到我们娘几个后他既羞愧又开心，但我心里，却已经波澜不惊，我一生中最难熬，最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先生频频示好，想恢复以前的关系，甚至请来娘家母亲说和。世人都说我固执，和好就算了，他们何尝知道爱之深恨之切。我跟所有女人一样，希望有一个真心爱我的人。你以为我弱小，粗陋，没有见识，就不配有一颗得到爱的心吗？
所以我可以对你相敬如宾，为你烹饪富春江的白鱼，东坞山的豆腐皮，甚至托人去娘家竹园专门去挖掘未露尖的早笋，采摘刚吐芽的绿茶，但我决不允许你再踏入我的卧室半步。我爱你，但我并不打算放弃尊严。
几个月后，战事缓和之后，先生又准备前往上海了。我和熊儿，文儿，妞妞一起到码头送他。富春江还是那么美，就像当年我第一次站在郁家大门口的时候一样，碧水蓝天，白帆点点，只是心情却已经大不一样了。
7、
很多年以后，我们从报纸上才知道，先生后来去了新加坡，继而又辗转去了印尼，最终魂断他乡。
爱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什么？她可以不计较身份，家族，财富这一切，只为了一个爱她的人，就可以粉身碎骨。
婚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什么？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是托付终生，当一个女人决定嫁给一个男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将她这一生决定开心和痛苦的权力，交到了一个男人的手上。她的开心快乐源于你，遍体鳞伤也源于你。
时间越来越老，老到我觉得自己每喘一口气，都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但那天在梦里，我又梦见了那个站在富春江边的自己，江边的乌桕树开始落叶了，我梳着两条辫子，满心期待地敲开了郁家的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