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店小二青宸
我在懵懵懂懂中醒过来，拥有意识的时候，正好是夜色将阑的一刻。
等密度的淡紫色均匀地撒过天空，在西边的山际，太阳已经全部落下，只剩下固执骄傲的光线，还在撑着天幕。东方有一颗独自闪亮的星星，紫色在那里最浓郁，它的光芒也因此最耀眼。
“那是金星，现在叫长庚星。明天早上它也是最早升起的，那个时候，它叫启明星。”温和慈祥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但我还转不过身去，只好使劲竖起全身上下唯一的一片叶子，在最后一点夕阳里晃动，表示我听到了。
“你是谁？”
“我是这山的山神，你是我的孩子，一颗普通而又不普通的杉树。当然你现在只是一颗幼苗。”我能感受到身下的根须尽头，突然出现一阵暖意，让我全身舒舒服服的，连叶子似乎都长大的一丝。“欢迎你成为我们家的一员。”
我欣喜若狂，抖动着那片叶子，朝长庚星打招呼。
第二天一早，我果然看到了老朋友，那颗最早出现的“启明星”。和它一起出现的，还有我右侧不远的一个小伙伴，他正破土而出，小心地摇着碧绿的嫩芽张望着这个世界。
“你好啊，我是小杉。”我善意地朝他看去，“山神爷爷，你又有个孩子啦。快来看看啊，他是什么树呢？”
“他和你一样，都是杉树。”
“小小杉，你好啊。刚刚说话的啊是我们的山神爷爷，你听到了吗，你也是杉树哦，和我一样呢！以后，我就叫你小小杉好不好，你叫我小杉。嘻嘻，我们就是朋友啦。”
他晃了晃嫩芽，羞答答地说，“嗯嗯，你好。”
岁月流转，时光更迭。我们从原先的一棵嫩芽，长到了如今一米多的模样。几厘米粗的树干，十几处的枝桠，还有数不清的叶子。风婆婆一来，我和小小松就使劲地摇身子。刷刷的声音，能随风飞出去好远。
在这几年时间里，我们渐渐长大，山神爷爷也开始教导我们一些事情。他说我们作为树，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呼吸。人类的呼吸会把天地的空气变得浑浊不堪，他们发明的很多机器也会让其不堪重负。而我们的使命，刚刚和他们相反。我们吸进他们吐出来的浑浊气体，变浑浊为清新，还天地一处纯洁。
他还严重警告我们，说千万不能和人类讲话。虽然对于我们来说，人类才是异类，他们走进大森林怎么不也保持沉默，还是大声喧哗呢？我问过山神爷爷这个问题，可是没有答案。山神爷爷的声音显得很疲惫，也很无奈。“谁让人类是万物之灵长呢，他们能轻松处理我们，我们却奈何不了他们”。所以，哪怕是为了我们自身的安全，也不能在人类面前口吐言语。
这是在他们来带走我们族人的那天晚上，山神爷爷千叮咛万嘱咐的。“你们以后也会被人类从这里带走，或是成了桌椅，或是成了栋梁，无论是什么，一定要记住，那都是你们生来的使命。”
还在懵懂渺小的我，不知道山神爷爷说的话究竟有什么深意。但我一直都很听他的话，小小杉也是。于是，我们恭恭敬敬地回答，请爷爷放心，隔天等到太阳一升起，我们俩便铆足了劲地吸气，呼气。
一想到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会因为我们的努力，渐渐驱散开不透风的阴霾，让高高在上的太阳肆意地洒落，我就开心起来，身上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
一直到有一天，我和小小杉，已经成了大树了。一尺余宽的直径，深入地底的根须，葱葱郁郁的树叶，枝繁叶茂的样子让新生的好多小树赞叹不已。而那一天，又有人类走进了我们的领地。领头的是个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男子。
他遍寻着四处，在好多树前面停下脚步，看了看又摇摇头走开。直到站在了我们两个的面前。我看到他眼睛里透着欣喜的光芒。“就这两棵！新房落成，用它们俩做新梁，再好不过了。”
话音刚落，就来了几个人拿着斧子锯子，对着我和小小杉开始砍的砍，锯的锯。摔倒在地后，又来了更多的人把我们的枝桠削得一干二净，只剩孤零零的一根树干。
还好，有小小杉一直陪着我。我们俩偷偷对望了一眼，都感受到了彼此互相陪伴的情谊。伏在三个人的肩头，我们俩颠簸许久，终于到了他们口中的新房处。
红砖砌筑已有十几米高，人字屋顶也已经准备待续，就等我们俩上梁，就可以新房落成，皆大欢喜了。
“相比起那些被砍去当凳子的可是好多了。”夜深人静时，我安慰小小杉。他是并排的另一栋房子的新梁，“而且我们俩还能继续在一起，当个朋友，聊个天，真的挺好的。”
小小杉不说话，可能是睡着了吧。我自讨没趣，正准备休息休息，却听到了小小松的回答。
“小杉，我听我这房子的人说，如果新房的新梁选的好，一家人都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所以他们对我们很恭敬。甚至，还有曾经显灵说话的先例呢。他们说，那古老的房梁，最后成仙了。”
我忙打消了他的念头，“你可别乱想。山神爷爷说过，我们离开了土地公公后，使命自然就转化了。现在，做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你别忘了我们的规矩：不能在人类面前说话。如果说了，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很严重的后果？山神爷爷一直这么说，可从来不告诉我们这后果是什么。他如果一直在吓唬我们怎么办。”小小杉的声音有点急切，可能他真的忍受不了这日复一日的苦差事了吧，“还是说，你甘愿一直躺在这，受尽鼠蚁的肆虐，直至腐朽死亡？”
“我们被选中新梁，是我们的机会。别的树说话，会有严重的后果；可我们一旦显露说话了，他们会以为是心诚显灵！这是我们天大的际遇啊。是选择辉煌，博取修灵成神的机会？还是苟且度日，在这困苦至死？小杉，你真的不渴望吗？”
这几天里，我一直试图说服他，但是他不听。终于还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深夜，对着已经上床正准备睡觉的人，开了口。
我只看到了他们连衣服都没穿，便夺门而去，奔跑不止。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犹豫着向自己家走来。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个被他们叫做大师的人。
进了房子后，大师对着小小杉一顿乱骂，使了些不知名的符文咒法，我便看见小小杉的灵体从梁里被慢慢拉扯而出。
他惊恐，挣扎，但还是逃脱不了被抓的命运。在被吸进大师腰间葫芦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了小小杉的眼神，像是后悔，又像是解脱。我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小小杉彻底死了，魂飞魄散。而我，什么都做不了，连一句“不要”都喊不出口。
我听见大师和那几个人的交流，他在感谢他们，说他要炼制的什么法宝终于要成功了。送了他们一些钱后，大师笑着走了。而那栋房子，直接被他们打电话叫来的人推倒，成了废墟。
新梁的魂没了，这房子，已经住不得人。
我看着旁边重新修整出一片空地，重新打地基，一栋房子又拔地而起。新来的新梁朋友我不认识，我也不想认识。从那以后，我便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了。
直到有一天，我也面临了被拆的噩运。要扩建，要整改，这才刚造了十几年的房子，又得重归于土。当然，我已经失去了做梁的资格。
我被随意扔在一处空地上，看着原本属于我的位置，一半成了康庄大道，一半成了别人的新房。而迎接我的，是曾经房子的主人，和他手里的一把锯子。
从房梁变成了柴薪，从空地上到了灶台口。我又迎来了另一个使命。
望着熊熊大火，它肆意夸张地笑着，像是在张开双手欢迎我。我进入他的身体时，感受到了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暖，渐渐变得炽热，最后，燃烧了我自己。
我知道那温暖来自什么地方了，来自我自己身上。我把所有的所有都燃烧殆尽，成了一抔灰烬，被铁铲，铲倒了荒田里。一株野草野花的脚下。
终于，我迎来了最后一个使命。山神爷爷当初说，完成了这件事情，我就可以回到他身边了。
我竭尽全力地释放，每一分营养，每一丝养料，都毫无保留地送进这株花的身体里。她给我道谢，我沉默不言。因为按规矩来说，她对于现在的我是异类，我不能和她交流。
她不停地说，我不停地听。慢慢地，我的意识越来越薄弱，对外界的感知越来越无力。
我没有向那株花告别，虽然我的所有时间里都是她陪着我。这段我花费的时间，让她变得对我有意义，但也仅此而已。我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等我拥有意识醒来时，是一个夜色将阑的傍晚。等密度的淡紫色均匀地撒过天空，在西边的山际，太阳已经全部落下，只剩下固执骄傲的光线，还在撑着天幕。东方有一颗独自闪亮的星星，紫色在那里最浓郁，它的光芒也因此最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