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之豢,謂爲蠹魚。隱蔽於箱匣,飲墨而啖書。好先賢之名著,避陋俗之奇珠。奪余心之所愛,主吾身之久居。搔首弄姿,競日猖狂。伺機而捕,每羈每逃。但以酒可醉之,將持掌中,乃告曰:
“汝形容如紅豆兮,汝動態如游魚。汝柄節如弓月兮,汝披掛如羅裾。汝徐行如楊花兮,汝迅疾如驂車。汝鏗鏘而欸乃兮,汝不有而盈虛。
“性放曠而疏交兮,結詩腸以饕餮。寄運命於學海兮,固昆蟲之英傑。偶出來以餐風兮,望天地之晴雪。哂螻蟻竟偷生兮,惜保守以嗚咽。
“藏微身於逼仄兮,託魂靈以窮宙。感壯闊於所衷兮,士正則以教授。明物理以慧眼兮,法恆法而重構。瞻靈長於事外兮,惑此類爲誰囿。
“納精神以彈丸兮,脫天網之恢恢。取真知而一發兮,以岱嶽之崩摧。通幽默以華光兮,化閉藏爲洞開。扛文王之仁質兮,比魏武之雄才。”
感慨萬端,獨不忍詰。嗟之嘆之,既斯類已有志,人自命爲靈長,正何去從?熙熙攘攘,竟日奔波,胡爲乎生焉?權利耶?食色耶?時友適入,見吾惚惚,問余曰:“執掌蠅蟲,正襟危坐,奚爲?”余實以告,友無意聼,俄出。
時門戶皆開,月明星稀。淸風徐來,透我靑衣。窸窣之鳴,其聲漸微。填胸之思,似是而非。恚猶未銷,惑更成圍。仰目少觀,孔丘不威。迫身屈視,蠹魚已飛。嗟乎!空空兮四方靜謐,昏昏兮沈醉難歸。渺渺兮柴灰焰息,瑟瑟兮霜降煙霏。尚悲詠其無物,卻憑空而有欷,曰:
“非矣,痴兒!造化既成,世無悖逆妖邪之物;行期將至,汝盡哀悲悵惘之辭。徒賦詩以立志,空治學而求知。怯可能之可作,不爲本而爲誰?舊杜陵之所悲,非新世之所施。昔陸王之有功,正今汝之可爲!應畱澤於將去,莫遺恨而方追。”
“食色人之本欲兮,生死恆大。勿輕生而重死兮,僅於義外。且堂堂以爲君子兮,極否而泰。勿戧身而自得兮,勿使爲害。且熊熊以爲烈火兮,且燔狼狽。勿以艱險而困餒兮,且學鄧艾。縱孔丘之爲聖人兮,厄於陳蔡。當易哀歌以爲流響兮,神丰氣沛。好推盞而飲高朋兮,歌鱸分膾。”
“吾既啖子書,向知子心。大道虛無,矢志而長尋。詩書禮樂,接踵而浸淫。能於鼓瑟,欲以鳴金。欲渡江海,欲上遙岑。製木劍以習練兮,作詩賦以沈吟。開風骨於萬代兮,閉冰雪於薄衾。嗣是爲者,鮮矣。”
欷語既畢,復呼而不得,但行蠹魚於書案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