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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雨。细雨。微雨。马莲浆子雨。
夜里下雨了。
不是微风经过大杨树繁密的枝叶时那种与下雨相似的沙沙声,是真的下雨了。
因为除了那种熟悉的沙沙声之外,还有另一种声音,轻轻的但是清晰的,滴答,滴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那是雨水顺着屋檐滴在檐下泥地上的声音(落进小小的水坑儿后又会微微地溅起一点),连续不断,很有节奏,那是下雨时独有的一种旋律。
沙沙沙……滴答,滴答,滴滴答答……
我醒了。
包裹着我的除了雨声,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其他的什么声音,没有一点点光亮。
我裹紧被子,悄悄地睁着眼睛,感觉着一种奇妙的感受——睁着眼睛仿佛和闭着眼睛一个样,深深的夜没有一丝光亮。
轻轻地、小心地翻个身,趁机打量一下四周,还是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就仿佛自己也消失了。好像自己也已经变成了一团漆黑,或者是变成了外面的雨。
天地间只剩下雨声了。给人一种深沉的、醇香的安全感。
下着小雨的夜里,这样醒来的时刻,是特别神奇的体验。能一动不动地呆很久,眨着眼睛,清清醒醒地听窗外的雨声。
听着听着,雨就下进了屋里,穿过墙壁,穿过我,穿过土炕,穿过红砖地,穿过家具,最后,又从后墙穿行而过,下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这样,我好像也跟着一起,下起雨来。
很多个微雨的夜里,都这样听着雨声天马行空地神游。然后又被雨声拥抱着,极富有安全感地睡着了。
微雨的夜会睡得特别踏实,特别幸福。
微雨的夜到底会令我们想起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什么呢?
早上醒来,天光昏暗又潮湿,小雨还在安安稳稳地下着。
透过窗子看出去,园子、前院老婶家的房屋与青瓦,前梁坡和水渠沿上的大树,不远处的大山,都蒙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雾气。
那可能也不是雾气吧,就是潮潮湿湿的雨气,或者就是细雨的影子。
这样的一层朦胧仿佛是有着神奇力量的轻纱,可以隔音似的。因为那种朦胧,周围的一切声音都被柔化了,弱化了。
无论是山下人家的说话声,开门关门的声音,一两声怯怯的鸡鸣,压井取水的声音,还有别的什么声音……通通被这层朦胧变成了梦一样的声音,又遥远又缥缈,比平时模糊了许多,温润了许多。
淅淅沥沥的小雨就是有这样的力量。
打开外屋门,顿时裹紧了身上的薄褂子。一股清凉的雨气裹挟着令人心明眼亮的清冽香气涌了上来。
那清香里饱含着诸多内容。
首先是泥土的腥香。
这泥土的腥香中,有屋子的外墙皮略显干燥的香味儿,有院子里泥土地低沉的香味儿,有门口菜园土墙的香味儿(这种香味儿中含有潮湿麦秸的浅淡味道)。最浓的是菜园里泥土的香气,因为养育着菜蔬和果树,所以园子里的泥土是淡淡的甜香。
然后便是植物的香气。
杨树,榆树,沙果树,苹果树,小樱桃树,黄瓜秧,黄瓜花,芹菜,韭菜,白菜,水萝卜,小葱,蒿子,野草,豆角,墙后玉米地中的玉米……每种植物都在安安静静又蓬蓬勃勃地散发属于自己的味道。
每样植物,每一棵小苗,脸庞都潮湿温润。它们脚下的泥土在雨中呈现出亮黑色,更显得它们青翠欲滴。它们散发出的香气仿佛就是青翠颜色本身散发出的香气,一种带着新绿色的清香。一种亮闪闪的清香。
除了各种泥土与各样植物的香,山村的雨天中还有别的香味儿。
比如说,粉红屋瓦被淋湿后的味道,柴草棚淡蓝色木门的味道,有些起翘的仓子门的味道,柳条栅子发出的微苦味道,母鸡的羽毛被雨淋湿的味道,洋铁搓子的味道,羊圈里的羊粪被淋湿的味道,还有大门口静卧的门墩石,以及那扇古老的木头大门和它身边那褪色的春联……
山村的雨天,对于可以闻味道的鼻子来说,真是一场嗅觉的盛宴。
如果你站在院子里仔细闻,慢慢地闻,长时间平心静气地闻,你一定能从中辨认出所有的味道。
在那种缥缈虚幻的细雨朦胧和清冷的雨气中,在各种清香清凉的气味的围绕中,我们缓慢地、静静地、悠闲地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下小雨的天气,一切都变慢了,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仿佛所有的尖锐与速度都被雨按下了柔化键与缓慢键,连人的心绪似乎都慢了下来,静了下来。
我爸沉默地去柴火棚子里抱柴火,我妈沉默又悠闲地去园子里摘菜。他们小心地躲避着泥土院子里的水洼。
泥地的坑坑洼洼中都积起了水,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停地形成又散去,形成又散去,重重叠叠,无止无休……一个一个的脚印窝留在地上,那脚印里不一会儿之后,也便有水开始存蓄。
我裹着外套坐在灶坑儿烧火。
柴草的味道又是另一种独特的香气。其中有柴草的干燥气息,但又被雨水的潮气薄薄地染了一层,居然就把它们锁在最深处的香味儿奇异地激发出来。那种干燥又潮湿的香气,比晴天时更加清晰,更加嘹亮,更加令人感到奇异的幸福。
柴草握在手里潮乎乎的,放进火焰中,要缓短短的一下才会慢慢地烧起来(这样的雨,让柴草也变得懒懒的)。于是,屋子里便又有了火焰的香气,燃烧的香气,灰烬的香气。
屋子外,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了。我能闻到,有时候也能透过屋门看到。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炊烟在风中缓缓地、缓缓地飘散着,飘散着……最后,只剩下了辛辣潮湿的气味而不见烟气。
小雨和微雨中的山村,特别像一个梦。一个被声音、味道和历历清晰的颜色塑造出来的梦。
在那样的雨声中,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鸡鸣,都像是从另外的时空传来,又新奇又不可思议,而且会让那种雨天的缓慢更缓慢,寂静更寂静。
吃完饭,大家都无事可做,便坐在炕上看雨,看困了便睡觉。
我妈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细细的雨丝,悠悠地说:“这雨,下得稳稳重重的。看这样,得下一天吧……”说完,拉了拉身边的薄毯子轻轻地盖在腿上,又沉默地看向窗外。
起风了。
我们没有听到风吹过的声音,但是我们看到了风。
我们通过雨看到了风。不远处的前山上,轻轻薄薄的雨幕被风吹得荡漾起来。缓缓地,缓缓地,像是乳白色的薄纱窗帘,起了一道又一道薄纱般的皱褶。
那道道皱褶从右到左,慢镜头一样移过背景中的大山。一缕,一缕,又一缕,荡漾的雨幕不知疲倦地递送着一波又一波皱褶。
你看,这样的雨天,连风都变得这么温柔。
大杨树不再摇晃了,麻雀不再一群一群地飞来又飞去叽叽喳喳,母鸡没有跑出来咯咯咕咕地刨土坑儿,花栗鼠也不在园子里嗖嗖跑了,邻居家的花猫今天没有出现在墙头上。它们都在这温柔的雨声中睡着了吧?
我坐在炕上,偎在窗边,长时间地看着眼前只有雨水在流动的这幅宁静的画,心里深深惦记着大杨树顶端的喜鹊窝。
惦记着雨水会不会漏进去,惦记着大喜鹊和小喜鹊会不会被淋湿。
但想着想着,脑海里出现的喜鹊窝却并不是被雨淋湿的狼狈样子,反而是铺满软软羽毛、香香干草的温暖模样。觉得现在的喜鹊窝里一定一定舒服极了,喜鹊一家一定正暖暖和和地挤在窝里,看雨,听雨声,打瞌睡。
便又极想极想变成喜鹊那么大,飞上树梢去看看雨中的它们到底有多温暖,多舒服。
雨时大时小。屋檐上落下的雨滴便也时快时慢,时多时少。有时候几乎穿成了一根雨线,有时候只是一颗颗粒粒分明的雨珠。耳朵里的声音也时疾时徐。
身边的家人早已倒在炕上睡成了一片,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均匀的雨声混合在一起,令雨天的静谧更加浓厚。
很多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停地看啊,看啊,听啊,听啊,想啊,想啊。好像永远都看不够,永远都听不够,永远都想不完。
门前不远处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一座后面还有一座,互相偎依,互相倚靠,绵延不尽。那些平时沉默的、灰蒙蒙的大山,此时一座座都新新鲜鲜,全都睡醒了一样。
雨天,一切都睡了,只有大山醒了。睁着发亮的眼睛,新奇地打量着自己脚下的小村庄。
看着看着,听着听着,困意终于一点一滴地浸入身体,浸入大脑里,浸入心中。
我脱下外套盖在身上,终于躺倒,沉沉地,又像是轻飘飘地,缓缓沉入了雨声的海底,沉入了睡眠的海底。
雨声慢慢地、慢慢地变小,变远,变轻……最后变成了梦,点点滴滴进入了我的脑海。又像是深深地远离了我。
那样的雨天,白天的睡梦也是奇异的。好像一直没有睡着,耳朵里仿佛一直有雨声;又好像沉到了从未抵达过的睡梦最深处,感受到了从未感受到的东西。
偶尔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睛看一眼窗外,听一听。雨还是那样万年不变地下着,下着,永远也不会停了似的。便又无比放心地闭上眼睛,无比安宁地睡过去。
再也没有比小雨天睡觉更令人幸福和安宁的时刻了。再没有比那种感觉更接近永恒。
我们睡啊睡啊……雨下啊下啊……
好像一切都无法停止了。
又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等到终于睡醒了,时间可能已经过去了一两个小时。
全家人都渐渐清醒过来。醒来也没有事情可做,便还是懒懒地躺在炕上,面对着雨中的窗子,面对着窗外的雨。
大家都不做声,偶尔有人打哈欠。那哈欠很快被静静的雨声吞没了。
于是,一切比刚才又安静了十倍。
我呢,我又开始了我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坐在窗边。
这样的雨,有时候会下好几天,是我妈口中所谓的“马莲浆子雨”。
直下得院子里所有的低洼处都灌满了雨水,下得园子里的菜蔬和果树的叶子仿佛马上就要承受不住体内沉甸甸的绿色,下得菜根处的泥土达到了黑亮的至高点,下得粉红与青色的屋瓦再也吸吮不下一滴雨水,下得母鸡的叫声好像也能拧出水滴来,下得一座一座大山的眼睛再也不能明亮一分一毫……
下得我们都快被似乎有魔力的雨声永远地催眠了,那雨才终于停了。恋恋不舍,悄然离去。
雨后的山村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地坐在大山脚下,深深地迷惘着,回忆着。
所有的水洼都安静了,静止了,倒映着天上依旧绵密的浓云。
院子里,胡同里,到处都是吸饱了水的软乎乎的泥。
不久之后,那泥地上便多了很多印记,牛车马车压出的深深车辙印,还有牛蹄印、马蹄印、猪蹄印,数不清的羊蹄印,还夹杂着几个小小的鸡爪印。当然,还有我们人的脚印。
整个胡同的泥地和整个院子的泥地,一下子变得热热闹闹,比晴天时俏皮了好多。
当然,刚下完雨的那一两天,我们总是有不知该在何处落脚的烦恼。没有水靴,没有雨鞋,我的家做千层底布鞋在雨后的泥地中吸吮着雨水,变得沉甸甸。
慢慢的,胡同贴着墙的窄窄一条,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出了窄窄的一条小径。特别特别窄,也就两只脚那么宽,大家便都循着这瘦小的小径走着,躲避着胡同中间的泥泞。
山村中雨水的痕迹,总是会停留很久。下完了一场雨,胡同、院子和菜园里要泥泞好多天。雨水要一点一点地蒸发,泥泞一点点地变干。
雨水不是一下子就离开我们,它还要在我们身边停留很久很久,和万物一起散发出浓浓的雨气,那阳光下的雨气也很香。
太阳缓缓地、热烈地照着,水滴又一点一点地从大地上升起,落回到天上,落回到云里。每天落回去一点点,不慌不忙。
于是,雨后的那几天,其实又下了一场无形的雨。
所不同的是,这场雨从大地落向天空。所不同的是,这场雨无声无息。
2.大雨。急雨。太阳雨。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很多个午后,浓厚的云堡还没来得及完全会合、合拢呢,天光还没来得及真正变暗呢,大家都还没有准备好呢,巨大的雨滴已经迫不及待地砸下来。
是砸下来。大颗大颗颇具力量的雨滴一颗颗砸在土地上,砸在屋瓦上,砸在铁皮水桶里,砸在洗脸盆里,砸在铁搓子上,咚咚有声。
被雨滴砸中的土地顿时哆嗦了一下,一小撮浮土跳起来紧紧抱住了雨滴。
土地上到处是一个个小土坑儿,微微地卷着边儿。
地上迅速扬起一阵辛辣的土腥气,直冲云霄,清爽无比。
耳朵里啪嗒啪嗒的声音更加紧锣密鼓地响起来。
雨点儿疯了,浮土也疯了,它们正在随着这节奏摇头晃脑地跳舞呢。它们踏着步,跺着脚,尖叫着,大笑着。
太阳从云中迅速地冒了一下头,偷看了一下地上的热闹情景,又迅速地缩回了头。
一颗一颗鲜明无比、硕大无比的雨滴义无反顾地朝着地上跳下来。冲向地上的舞蹈,迫不及待,你追我赶。
哎呀,糟了!衣服还都挂在晾衣绳上呢!此刻,衣服的颜色突然一下子变得特别鲜艳。
有压抑但又压抑不住的惊呼声传来,其中还带着惊讶的笑意:“哎呀!下雨啦!快往屋拿衣服!快!”
杂沓纷乱的脚步声,被雨滴砸中后忍不住的轻叫声和笑声。
那雨滴砸到身上的一瞬间,一下子就穿透了薄薄的衣服,一滴雨水立马触到了皮肤。
哎呀,这雨滴竟然是温热的!高空中的云彩一定被太阳晒得暖烘烘了吧?
这热烈的盛夏呀,就是连雨滴都带着盛夏的热度。
那样的雨滴,那样活泼泼的大颗雨滴呀!
总觉得它们落在地上后,应该会像亮晶晶的玻璃球一样,叮叮咚咚地弹起来,然后再一颗一颗晶亮亮地四下滚落。直到盖满整个世界,反射出耀眼的七彩光芒。
那样的雨滴啊,总是让人想站在院子里,抬起头张开嘴,吃上它几颗。一定又清香又甜。
有时候下着下着,太阳出来了。阳光中的雨滴更加晶亮,更加鲜明,更加美丽,简直就是在下钻石,融化了的钻石液滴。
地上的所有浮土找到了所有雨滴,空气中雨水和尘土相遇后的香气无与伦比。
大雨爽利利地下啊,下啊,噼里啪啦,欢快极了。
空气里香极了,凉快极了。
每次下这样的雨,我都忍不住想跑出去淋雨。
很小的时候真的会跑出去,一边淋雨一边又跳又叫,喊着什么:“淋雨爱长个儿!淋雨爱长个儿!”
这样的太阳雨和阵雨不会下很久,太阳会很快从云层中钻出来,重新照亮整个天空。
最后,雨会慢慢地停下来。
有时候,阳光中还在稀稀拉拉地落着雨滴时,会出现一道大大的彩虹。
有一次,彩虹的一端就落在我家门前大水渠的沿子上。我打开大门,一眼就看到了那道近得令人惊叹的、颜色亮丽得令人目眩的、绚丽的大彩虹。
它就在那儿起的头,稳稳地升上天空。
我惊讶地指给我哥看——“快看啊大哥!彩虹落下来了!就在那里!看!!”我哥笑着点头。
我飞跑过去,冲着彩虹飞跑过去。
可是我离它越近,它的颜色越淡,等我跑到它刚才所在的地方,彩虹消失了。
我大声问我哥:“没有了!彩虹没有了吗?它还在这儿吗?”
我哥说:“在呢,就在你那儿呢,你已经在彩虹里了!”
我惊喜地大笑。我在我所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彩虹里,跳啊,跳啊,跳了老半天。我已经到过彩虹里了。有谁也到过彩虹里吗?反正我到过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离我那么近的彩虹,再也没有见过那么浓烈的彩虹,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宽阔的彩虹。
我是到过彩虹里的人啊。
还有的时候,当第一批雨点砸到地上后,厚墩墩的云彩迅速合拢,天色迅速暗下来,清冷的雨气迅速弥漫,大雨开始下起来,并且越下越大。
后来,那雨已经不像是“下雨”了,说“瓢泼”也不恰当,那应该是“倒雨”“倾雨”“卸雨”。
好像是有一辆巨大的大卡车,横跨了整个天空的大卡车,直接抽掉了车厢底板,把千万万吨雨水“哐当”一下子,直接卸了下来。
从天上倾卸下来的雨挡住了所有东西,我们面前一片浓白,窗外啥都模糊了,连十几米之外的我老婶家的房子都看不清了。震耳朵的轰轰声激烈地回荡着,那景象颇为吓人。
落在地上的雨水又喷起老高,浓浓的雨雾从地上升起来,荡到半空。
我妈开始感叹:“哎呀,这雨,都下得就地起水了……快好好下,稳稳重重地下吧……”
最后,我们谁都不说话了,静静地,几乎是带着敬畏地,看着窗外肆意奔放的大雨。心里有一点恐惧升起来。
激烈时分的大自然,总是令人会有那种微微的恐惧。因为在那样的时刻,人会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助。虽然并未受什么威胁,但就是会有一种本能的敬畏。
院子里的雨水很快汇成了一道道小溪,朝着阳沟的方向流过去,水流的表面浮着一些白色的泡沫,大大小小的水泡浮起又破碎,浮起又破碎。
浓烈的雨气在天地间回荡着,冲入它能到达的所有地方。
前山的某处山涧开始有发水的声音传来。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不用看都能知道,此时山涧中翻滚的黑色泥水浆看起来会一定很吓人。
但是这样的大雨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厚云的大卡车卸完雨水后,终于缓慢地飘起来,一身轻松的样子。
雨停了,胡同里的人家打开了大门,人们三三两两地出门来,站在胡同里聊聊天儿,听着山涧中和河套里依旧澎湃的大雨,聊一聊这场雨。
雨后,整个世界都轻松了,整个世界都被认认真真清洗了一遍,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刚才的昏暗与激烈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飘荡在天地间的清凉与清香。
我站在大门口的门墩石上,长久地看着高空中的云彩快速地移动着。
在高空,一定有一场巨大有力的风,在推动着云彩飘向远方。
不知为什么,看到雨后迅速飘动的云,总让人觉得心里有一种阔大又清凉的怅惘。
雨后的傍晚也一样惆怅。
当太阳下了山,当山涧中还传来隐约的水声,当光线渐渐暗下来,当前山梁的小虫子又开始有一声没一声地轻轻鸣叫,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一切尚留有雨水颜色的万物,心里空荡荡的。
好像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又大又空旷,而我和我的小村子都太小了,承受不起那种时间和空间上的辽阔和苍茫。
雨后的黄昏与薄暮时分,总让人想哭。
然后,暮色四合,屋里的灯亮了起来,雨后的万物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整个雨后的世界在我面前深深静默着,延伸向无尽的星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