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时光美好在心底,待岁月微澜,便喷薄而出。于是,父亲的念想,一下子清晰起来。
01
“安徽来人了,”父亲逢人就说,“我妈94了,叫我几个阿弟阿妹来。”
“造房子,嘎大的事情,再远,你们也要去的。”老母亲向来威严耿直,说一不二。自家人一起,闲下来还能玩麻将,牌打得砰砰响,说“不准调皮,付现钞”。
94岁的奶奶,至今头发全黑呢,我和父亲,像她,遗传基因强大。
合肥的两个叔叔,四个姑姑二话没说,就应承了。除二姑那边,姑父住院得照料着,都来。
58岁的叔叔,在机场工作,年纪最小,他开车。早晨7点多出发,四个多小时,争取赶到吃中饭。
父亲站在村委大楼路口,一直等着。期间又走进走出,忙这忙那,时不时打电话问到哪里了。
“下高速了,就快了,我去等。”他戴着帽子,抽着烟,叫我在里面张罗。自己又踱着步子,出去等了。
他站在那里,一个人,一直巴望着村口的方向。瘦小的身子,在初冬的暖阳下,显得形单影只。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苍茫和内心涌动的热流。
母亲说,昨天夜里,父亲得知叔叔姑姑要来的消息,竟然一点都不想睡了。
他把刚做的豆腐、油豆腐,还有晒好的番薯粉,一一分装到保鲜袋里。他把散在角落里的番薯也一一装袋了。而原本这些,我母亲会张罗的。起个早,他又独自去菜地里摘青菜,拔萝卜——还有什么可以带点过去呢?用不着琢磨父亲的心思,只要有,他什么都愿意。
大家坐定了。父亲一个个的倒酒,倒饮料,倒茶水。他又站起来,举起酒杯,一个个的碰杯。他的脸上、皱纹里,都堆满了笑。
02
父亲就站着,看我和小庆,把香椿树做的头梁抬起。他慢慢地跟在后面,“慢点,慢点”,他被几个木匠挤在后面,嘴里不停地说着。
头梁在木凳上搁稳当了,父亲退到了楼梯口,让我站在最前面,等待着9点18分上梁。我也显得格外庄重,一直站着,看着时间。木匠说,这个点,以我的时间为准。在几句要紧的利时话之后,鞭炮声响起,“上梁了”,大家欢呼起来。
屋前屋后,人头攒动,人们开始热闹着抢馒头,抢糖果。这些,在我看来,也就是个仪式,意思意思就行了。父亲在一旁看着,咧开了嘴笑着。
03
“你阿爹呢,人看不到噶。”母亲有些埋怨。今天有不少亲戚来贺,他有点忙,顾不上了吧。可有人说,他闲着呢,带安徽的二个叔叔、三个姑姑,逛去了。
是的,既然到了,到处走走,应该的,也非常值得,也算是为“全国文明村”做了正面宣传了。
父亲是老大,有他领着,弟弟妹妹跟在后面,从村委大楼出发,沿着村道,河坝走。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父亲额头上都出汗了,他一路走着,一路讲着他母亲的过往、村里的历史,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年代。活跃的叔叔跑在前头,不断地给大家拍照,留下美好瞬间。
“大哥,大哥,靠过来”,姑姑们也不闲着,蹲下来,站在一起,露出了微笑。在这样的村庄度一段时光,多年以后记起它,也许会慰藉内心的疲倦呢。她们都退休了,唱京剧,登山,旅行,拍照片,玩微信,活得开心快活呢。
田里的稻谷已收割了,一大片的黄粟也已渐熟,桑叶也渐由青绿转黄。一阵风过来,随意可见的美,野逸,自得其乐。多好啊,这样的时光多好啊!父亲,此刻正享受着这样的时光,真好!
“嘎大的事情,再远,你们也要去的。”天空下,田野里,风吹送着这句话,传送着一个94岁的母亲给71岁儿子的心声。
我分明看见,父亲听到这句话,转过身去,不停地用手抹眼泪。而我更清楚的是,我的父亲,无比地想念着他的母亲,我的奶奶。
我想着:等新房装修好了,一定接奶奶,和叔叔,姑姑们一起过来,过大年。那时,我的父亲,一定笑得更欢了;酒,也一定喝得更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