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字的甲骨文很有意思,是“马匹关在栅栏里”。
这让我感觉“闲”本来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在古代也是,甚至只能是贵族的特权。
在食不果腹,终日以打猎为生的原始时代,人们是养不起马的;只有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才能把马匹圈养起来。
“闲”字的甲骨文也让我想到这样的画面:古代的王公贵族们把马养在马舍里,闲暇时,骑马打猎、出游;把马关在马舍里,本身也代表休息。
而终日为生计奔波疲于奔命的人,也是养不起马的,当然也不会有马舍,自然,也体会不到内心的闲适。
“闲”字甲骨文,让我想到我的父亲,也终于能理解父亲了。
上小学时,父亲看到我看作文选,也会耷拉着脸,沉声呵斥:“看这些有么用?!”
每当父亲这样训斥我,内心总是很委屈,而且很不服气,不理解我看作文选父亲为什么这么生气。
父亲一直很勤劳,记忆中小时候,他总是天不亮就下地干活,或者浇菜园,或者摆弄庄稼……他总是有自己的打算;干上一两个小时再回家吃早饭,然后去上班;下班后也总是先上地里干一阵活,干到天黑才回家。春夏秋冬都是这样。
父亲最见不得懒惰的人,偏偏我小叔在父亲眼里就是懒,我哥也懒,我那时大部分时间很勤快,因为怕父亲生气。小叔和我哥就不管了,父亲看他们哪块活儿没干好,就会气得不行,咬牙切齿蹦着高地在家里发脾气。
现在想想,父亲那么勤劳,是因为他生在1949年,正是最艰苦的年代,父亲的父亲,我的亲爷爷,是码头上的搬运工,父亲六岁时,他父亲工作时身受重伤,卧床两年后离开人世,父亲说:“唉呀,(他父亲重病期间)遭老鼻子罪了”。
父亲很少说起那段时光。我长到13岁,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另一位我的爷爷,才知道我原本应该姓邵。
奶奶性格很柔弱,也不太能干活,父亲从小就要帮奶奶找吃的,那时Ta们住在烟台,租来的房子,没有地,所有吃的都只能买。
记得小时候,奶奶说过:那时家里饿得吃不上饭。有一次父亲放学回家,看见奶奶做了一种野菜,说,唉呀妈,这个野菜也能吃吗?
奶奶说:能吃。
父亲高兴地说:我知道哪里有的是,我现在就去挖。
说着拿起篓子就走了,不一会儿就挖了满满一篓子那种野菜回来。
奶奶年轻时眼神就不太好,挖野菜对她来说也不容易,父亲这可算帮了奶奶的大忙。
爷爷去世后不久,奶奶就带着我父亲和我大姑改嫁了,又生了三个孩子。
不久赶上六零年闹饥荒,继爷爷工作的单位要求家里原来是农村的,家属都要回农村。于是奶奶就带着当时的三个孩子,我父亲,我大姑和我大叔回农村了。
奶奶说,人家原本就在农村住的,家里还有点馀粮;Ta们刚回来,一穷二白,家里一口粮食都没有。
父亲是家里的老大,爷爷一直在烟台工作,父亲处处都要帮奶奶打算家里的事情。
艰难的岁月造就了父亲勤劳、处处留心的好习惯,却也在父亲内心留下了对饥饿和贫穷的深深的恐惧——一直到我上大学好像,父亲每年都要在家里留很多余粮,那时他经常说:毛主席有话,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也有做为家里的老大,因为过度付出,内心的委屈积累成了怨恨。
所以,他看见小叔和我哥出去玩,就认定他们不知道么(不懂事),就气得不行;看见我喜欢看作文选、童话大王,看电视……也会生气,这些都是渗透到骨子里的“不配闲”意识——艰苦岁月留下来的习惯,处处警惕,闲下来会让他很不适应,很难受,所以他也见不得家里的其他人闲着不干活;而看课外书、看电视,这些也是“闲”人才能干的事。
我想,其实那样发脾气的父亲内心是非常孤独无助的,在那艰难的岁月里,一个六岁的孩子,就开始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帮助妈妈苦苦支撑这个家,鼓起他全部的勇气,也发挥着他最大的智慧和力量。
那时候的他内心是多么孤独而无助啊!他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多么希望有人能够理解他帮帮他,所以,他看到我们看闲书,看电视,闲着出去玩……会那么难受,大概就是因为他内心认定那样的我们不理解他,不知道他的难处,也不知道生活的难处。
那时候的他内心被一种巨大的焦虑占据着,那是对未来的不确定。
现在想想,“闲适”是一种境界,不懂“闲”不敢闲下来的人,内心是焦虑没有安全感的,我刚来威海的那十年多的时间,大部分时间都处在不敢“闲”的状态,闲下来会让我心里没着没落的,现在想想,那种“闲下来心里就没着没落”的状态,不一定都来源于生活的压力,更多是无意识从父亲那里习得的习惯性思维吧,就像越战老兵,年轻时听惯了枪声,很多年后听到火车的声音就下意识紧张一样。
经济和物质上的贫穷并不可怕,那种因为曾经贫穷留下来的深入到骨子里而自己却没意识到的不配得、不配闲意识才真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