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想象不到,比此时此刻的日光更丰美的事物,也许是在读着雪莱的缘故,我的心里,居然升起了一抹诗情,只可惜我的手笔是稚拙的,不然还得有几分画意。
他给一个叫珍妮的女性写了三首诗。这个叫珍妮的女人,是雪莱的好友爱德华威廉斯的妻子。后来雪莱和威廉斯泛舟海上,两个人在意外当中同归于尽。
我相信一个浪漫主义的,或者神经紧张,艺术创造性活泼的人,大抵会通过这样一个故事,挖掘出许多令人着迷的元素。
朋友,情人,死亡,诗歌,浪漫主义,也许就是一部“阴谋与爱情”式的哥特主义的小说。
然而你在这三首诗里,不会发现湿答答,软绵绵的情话,反而觉着某种令人心生崇高的纯净与庄严,雪莱像是对一个极其端庄高贵的女子叙述着自己与大自然的灵魂的神交,那种浑然天成,玲珑剔透的精神境界。
“于是她充满蔚蓝的欢乐,
从天上斜身吻大地的额,
又对静默的大海微笑,
使冻结的河水泛起春潮。”
你大概联想到的是玛丽亚头顶的光环,或者她凝望着入眠的耶稣的圣洁的慈悲与怜悯,而不是一个男人苦苦思慕着一个女人的如痴如狂,像《茶花女》里的阿尔芒,像《红与黑》里的于连,像《情迷佛罗伦萨》里的西班牙青年。
“看呵,这一刻好象是
从碧霄外飘来的时光
弥漫在这儿的日辉
也仿佛是来自天堂。”
这恰恰是我此刻的心境。读着诗歌,你会浑然忘记那标题,居然是写给一位女士的,而不是给大自然的?
直到那一段出现在我的眼眸深处——
“呵,我能感到那魅力
发自一个美丽的形影,
这方圆之内的大气
由于她而充满了爱情。”
这个“美丽的形影”,这个让“方圆之内的大气充满了爱情”的“她”,不必声明也懂得是谁了。
诗人始终是浪漫的,也是多情的,是优雅的,柔婉的,却也是庄重,深沉的,他们对心上人的爱惜往往更多的是对某种“美的形象”的憧憬。那是一种高贵而澄澈的印象,是不能够被诋毁和玷污的。
所以他们在表情达意的时候,也是深不可测的,委婉含蓄的,曼妙而悠远的,不能够过分地赤裸与直白,否则打碎了那玲珑而纤细的“心理造境”。
你看中国古文人诗里的“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还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或者“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包括曹丕的“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他们果真那么喜欢“异地恋”?不见得,我想文人墨客内心的一种“神化,艺术化”的浪漫主义心态兴许才是关键。
所以说也不能说透的,隔着一重一重的朦胧的关山月。
雪莱的诗里,无限的是大自然的气息,像身临滔滔不绝的瀑布,扑面而来的水雾,涤荡着人的心神。
蓊郁的森林,聒噪的,悦耳的鸟鸣,芬芳的花,辽阔的草原,沁人心脾的芬芳,苍茫的田野,飘渺的时光,恬静的海,和美的风,甘醇的酒,还有心里,优雅端庄的佳人。
这就是雪莱的诗歌的世界。他的心里,应是承载着一个清明而洪通的宇宙。他的语言是充满生机的,鲜活而神气,你会为他的文字的精神气质深深折服。时而又充满了微妙的苦涩。因为无法和谐共生,因为它文字里生气勃勃的宇宙有时候不容易双脚安安稳稳地抵达。但你依然能够感到它的美不可言。
当我坐在书桌前,聆听着他内心的絮语,当我想象着他在创作的时候,内心营造的一种“苍茫壮美,而又细腻幽静”的“生态环境”,我便觉着自己的岿然不动,是几乎无所必要的呆滞和愚蠢的。
我仿佛应该走出这被屋顶护佑的安宁,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走出那陈腐气息弥漫的书斋,而去沐浴在自然的柔情万种里,去发现人世间的美不胜收。
我读,是读不出什么的,我大抵需要随着他的指引,去感受,去见证,去体味。就像庄子的《逍遥游》,如果不是亲身体察,是怎样能够拾起“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茫茫浩浩,万物归融的境界呢?
想起了柯静采夫的话,“匪夷所思的是,人们总是在摄影棚里摄制《哈姆雷特》,对我说来,莎士比亚的语词,只有在大自然里才可能转生为视觉语言”,“我心中充满了岩石、铁、土地和大海(的画面)。”
他的观点,引发着我深深的共鸣。
虽然囿于时代,技术条件,资金的限制,有一些场域手段的选择会“因地制宜”,但艺术家主体偏好,掌控选择的因素,不可谓没有。
最新版的《麦克白》,由法鲨和玛丽昂歌迪亚携手演绎。两位演技派,在人物内心的把握上,令人叹服。尤其是法斯宾德的麦克白,在皇家宴会上精神失常,矇昧呓语那一场,面部表情,额头上的筋络,身体的动态,有条有理,透露着恐惧,紧张,愤怒,屈辱,狼狈,弱势的黔驴技穷,与强势的血腥魔鬼的剪影轮廓,纷繁交错,仿佛与麦克白已臻合一之境,无一不表情达意,又不至于夸张漫溢。
我看着,已经情不自禁正襟危坐,鼓起掌来。而更令人赞叹折服的,是导演的取景。 苏格兰荒原,明净的湖泊,巍踞于高地的城堡,高处不胜寒,暗喻权利的不通人情,步步惊心。
这一点上,司各特的浪漫主义历史小说已经多有描摹。电影画面精致而堂皇,宏阔而壮观。
但凡一个有能力的男性,即便是女性,在这样的场域生存,会得较之凡夫俗子更具狼子野心。地域性对人性情的潜移默化,不可谓无。故此,人性的贪婪,堕落,麦克白夫妇做出的血腥抉择,并不单单是三女巫预言的功效,这或许只是莎士比亚,对人性幽魅的具象化寄托。简明扼要采用古希腊命运视角来提示观众。其实,有没有这个预言,麦克白夫妇的弑君行为都水到渠成。预言的功效是一个外在的推动力。 而第三者的在场,更是一种既来之则安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理压迫。
作为一个男性色彩浓郁的形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麦克白不能选择也终将选择的举措。而生存环境的萌化,无形中血脉气质的构建,是人物精神的内在驱动力之一。
莎士比亚的作品,尤其是中期的悲剧,真正应该露天演绎,舞台布景,任多逼真,总有削弱。人物行为,在自然的感召下,无穷展现,波澜壮阔,生杀予夺,愈见浩渺自然里人力的虚弱,愈见虚弱人力不甘命运压迫顽强奋激的伟大肃穆。
而人性蚍蜉撼树的庄严悲剧性,莎士比亚作品的崇高艺术美感,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淋漓尽致,欲盖也弥彰。
反思东西方文化,西方的哥特,东方的匈奴,北方群体往往以勇猛善战,嗜血好斗著称,且屡屡建立政权,占据统治地位。
地域环境的作用力,昭然若揭。环境恶劣,不得不趋利避害,另一方面,资源的缺乏,在那样文明松散原始的时代,使得掠夺行为为势在必然。这样的基因传承下来,这样的种族气质一以贯之,也是一种文化认同。
自然力在文学作品当中的演绎,可谓淋漓。我们如果不能够置身那样的情境当中,有许多美感是会无可避免地削弱,甚至掩藏的,这不可谓不是一种可惜。
我真想幽幽地打一个盹,然后不期而梦见雪莱的自然气息蓬勃的诗歌世界,遇见阳光下波光粼粼的蓝色海岸,梦见莎士比亚嶙峋而壮美的苏格兰,梦见所有为我所不能触及的美不胜收的自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