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问他从哪里来,也不要问它要到哪里去。一只杂交狗,一只流浪狗,一只连自己爹妈都不知道在哪里的狗,一只找不到最初成就它存在世上的狗。灰色的云灰色的黑团团盘在一块不规则的圆形卧在草丛里,这个圆从来没有被雨洗干净过。
论从前它也有想当年风光的日子,整天被主人抱在怀里,也被那些女孩子抱在怀里。也不知主人从哪里找来那些女孩子的,总之,进了那扇门后主人就让它喊女朋友。
“它不是我的女朋友喔!”它听这话都听腻了,老是这套台词,大长腿欧巴从它眼前晃过,进来的女孩子就跟着被带过去。
很快,门关上了,它被关在客厅里看电视。那时它可以看电视,躺沙发,葛优躺也行。房门再打开时,它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从地上凌乱的衣服和鞋子上走过去。这时他们便伸出汗淋淋的胳膊向它招手。在散发着香水和化妆品味道的脖子中躺下,它觉得自己是房间里最高的狗。
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斑驳的影子,嘎—一辆汽车在它面前停下来。
“找死啊,滚滚滚!”
它望也没望那人一眼,慢悠悠地抬起屁股,再慢悠悠地走到绿化带里。搬到这里已经半个多月了,那天主人来回搬了好几次东西,它高兴极了,摇着尾巴跑进跑出,这种现象让它找回小时候的感觉,那时候主人就是这样带它慢慢长大的,高兴时把它举到嘴边,狠狠地亲它一口。
绿化带里有个塑料托盘,有人放了些狗粮,味道还不错,至少比垃圾桶里捡起的食物要好得多,不用再费力甩头甩那些鱼鳞或鸡毛。那些散发着香味的食物,实际上都是骗人的,它有颗牙就断送给一块骨头碴子。
等了半个月,在最后一次分离的位置,它怕他来了找不到自己,马路当中除了撒泡尿之外,它还端着屁股坐了很久。
等待,有时会有好事降临,有时则相反,像这样汽车叫嚣着喇嘛被人骂也不是第一次了。离开有房有车的日子以后,除了没有安乐窝和美女香鬓之外—其实这些有什么重要。纠结了很多问题之后,忘记很多问题后,它认准了一条道理,最重要就是填饱肚子。
“老子要吃,天王老子谁也管不着。”
它想起主人的一句话,每当主人身边没有美女在跟前,它主人便会躺在床上和它说话,然后把啤酒瓶易拉罐朝它扔过来。如果它逃得慢一点就会被砸中,然后主人哈哈大笑,摸摸它的耳朵,再甩过来一根狗粮骨头。
呜-雨水顺着树叶滑下来,打在它耳朵上。今非昔比,它终于在小区一个拐角处找到一片还算干燥的地方,但要是雨下大了,那可就不妙了。
“花花狗,过来过来,乖。”胖女人弯下腰冲它发出露齿的笑容,它望望她,那笑容里有久违的感觉。有一刻它想冲过去,扑到那个女人怀里,让她好好地摸自己背上的毛,那种被肉乎乎的手抚摸的感觉暖暖的香香的。一刹那它好想被她摸一下,好久没洗澡了,它浑身上下痒死了。
“来,来来来,乖。”女人一边露出迷人的笑容一边向后倒退着,它在那张红红的唇上看到美食看到温暖的狗窝。那红色暖暖的,和冬天寒冷天地中一处开着暖空调的房屋一样。微笑,温暖,好吃的,都在向它招手,等它检阅。多么迷人的眼神啊,那是它想要的,原本属于它的世界的。它摇着尾巴准备凑上去。
但处于流浪狗的习惯,它朝左右看了眼。还好它看了一眼,这一眼救了它的小命。
有两个穿制服的男人正蹲在女人两边灌木后,弯着腰,死死地锁住眼光在同一个地方。棍子,带圈的长杆,还有袋子。它心里一激灵,尼玛,这是套我呢,嗖地一下明白了。
原本张开嘴的笑僵掉了,川字浮现在它鼻梁上,它恨不得立马冲上去一口咬住那个胖女人露出的手指,要不,就是她肥肥的小腿。但来不及了,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说时迟那时快它飞快转身,飞快跑开。那两个人一看被这只狗发现了,于是赶紧跳过灌木丛,挥舞棍子猛追。但是对它来说这里,她比他们更熟悉,除了那些大路她还知道那些小道,还有那些有缺口的地方人那些人从未来过。通过一个楼道间的两栋楼之间的一个狭小的缝隙圈到了地下车库,这里是通往地下车库的一个秘密通道,这帮人就完全找不到这里。他们走到那个地下车道之后找了几遍,怎么也找不到它了。
她躲在一个隐晦的角落,这些人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这里几乎没有人来过。它敛住所有的气息,不再发出一点声响,但四肢腿抖得厉害,要是再晚一步再晚那么一步,它就有可能没命了。它靠着墙角大气不敢出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没有办法这样的日子只能逃避。它看那帮人从楼梯上走下来,在诺大的车库里面找来找去,最终悻悻离去。
最难熬的日子是下雪天,即便是待在那个屋角的安乐窝里,天冷时,那里简直就是一个冰窟。
四壁都是冷冰冰的。啊,哪里四壁,那里只有两壁。都是冷冰冰的,冷得从头到脚,冷得旁边的树叶,冷得地上的石头,冷得吐出来的气喝进去的风,冷得从垃圾桶旁边捡出来的刚吃进去的食物。
有时候运气好它翻到带肉香的食物,这会让它有点想起从前。但从前出现的次数和回忆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它已经忘记了从前的日子忘记了那个温暖的灯光又忘记了它主人曾经住过的地方。时常它在那条路和那个楼门洞前徘徊,到最后成为一种仪式,就像撒尿需要抬腿一样,走过那个楼门洞成为走路本身一部分。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反而,有时候等来了一些棍棒,它记得尾巴上的伤,后腿上的疤。
我不乱摇尾巴绝对不向人摇尾巴,我不咬人只要人不咬我。花花狗有自己的信条,但尾巴长时间不摇会变硬的,于是月圆之夜,它会对着墙上的影子摇尾巴,那种极亮极静的月光让它有点躁动不安,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
偶尔也有人,一些好心人在角落里放一些狗粮。他们放完以后转身就走了,他们不看它也不看任何其他狗或猫。那些人他们只是在做一些他们觉得应该做的事情。
冬天总会走的,春天很快就来了,它在小区里慢慢地适应起来。它开始习惯在这个地盘上巡逻,习惯在那个没人的角落里闭上眼猫一样晒太阳晒背上的虱子。有时它他会避开那些猫的底盘,它们叫起来真聒噪还有那锋利的爪子,这真叫狗受不了。
有一天天上正下着雨,一只黑色的狗从外面混进这个小区。这只狗循着它留下的气味,一直找到它面前。这是它的地盘,但对方个头比他大,体格也比它肥硕。它望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家伙,在雨里面站了一会儿。那只狗歪着头看它,还在发懵。就在此时,它把自己发射出去。嗖地冲过去,冲过对方的头冲过对方肥硕的身子,对着对方的尾巴使劲地咬下去。
那只狗很快反应过来并向它冲过去,它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比他小比他瘦弱的小花狗竟然这么厉害。花狗站在树丛中任凭雨淋在自己身上,一点不惊慌,看着对方冲过来,轻轻一晃,那家伙就向一个树根撞去。
从树桩上拔出头,缓过劲的黑狗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全身上下毛竖起来,如一只疯狗再次冲过来。黑狗拱起的背将灌木丛撞得哗啦啦向它这边倒。花花看着对方,毛还是没竖起来,它扭了一下后退腿,走到高一点的坡地上,冷冷地看向被树枝不断敲打的黑狗。黑狗见它一点也不发声,更加疯狂,在灌木丛中横冲直撞。隔着雨它歪着头看对方,眼神里有些毫不在意的样子。就这样两只狗在树丛中打斗一会儿,雨没停歇时它们就不再打了。它伤了一点皮肉,前蹄被灌木残根嗑得,打斗时它没法顾着脚底下。外来客黑狗伤得更多,一直呜呜呜地低声吼叫,四只脚在雨水中乱颤。雨从它头顶上落下来,自始自终它没叫过一声,开头这样结束也是这样。一只耳朵上有点血丝,顺着它灰白灰黑的毛流下去,它动也不动,一如当初冷冷地看着对方。从此后,这只黑狗就跟在它左右。
事实上,它和黑狗没怎么交流,但是从这场架以后黑狗就紧紧的跟着它。两只狗一起在垃圾箱旁边找吃的,一起晒太阳,一起在没人的草地上打滚,更多时是一起望着天空什什么也不做静发呆。
“方块,我想吃鸡骨头。”它朝身旁的黑狗望了望,它想起从前主人打牌时曾经喊过方块,于是就给黑狗起名号叫方块。黑狗很快就听懂它说的话。今天紫藤花开了,有股说不出的味,反正不是甜的,它今天就想吃鸡骨头。黑狗二话不说从草地上爬起来就朝最近的垃圾桶冲过去。过了一会儿它垂头丧气地走过来,它又看了方块一眼,嘴没动,眼里有不满有希失望还有说不出来的冷冷的眼光。方块最怕她这样的眼神,它领教过它的脾气。从第一次见面到被打败,都是这种眼神,太可怕了。方块二话不说,又向更远处一个垃圾桶里窜过去。
叶子,各种叶子纷纷往下落,和方块在一起的日子里,他们吃了很多上面落下来的东西,包括水果烂的水果,包括树上掉下来的松果,甚至一些带壳的虫。
北风吹来,砖头缝里再也没有蟋蟀叫了,乌鸦也少了很多,就在这期间它们的队伍壮大了。先是有一对兄弟俩加进来,这两兄弟也没说清楚它们从哪里来的,但是它们身上都披着一样的毛色一片黑一片灰,搞得就像从来没洗干净,这种颜色让花花和方块感到很安全,什么跟什么嘛,这就是走散多年的兄弟,完全匹配起来。队伍壮大了以后他们有时候会一起走到小区外面走到马路上,特别是天很早的时候。那时候马路上人少,还有昨天晚上大排档有人吃剩下的骨头鱼肉,或者一些生菜或者一些有水。
两兄弟来了之后方块的地位就升了一级,找吃的活就包给它俩。小区进行垃圾分类垃圾桶都变得又高又大这增加了很多找食难度,这可难不倒两兄弟,他们常常会一起竖起身子往垃圾箱里扒,总归能找到他们能吃的东西。后来俩兄弟发现了一个规律,那些暗色的暗搓搓棕红色箱子里放着的,都是有可能有好吃的,但什么时候去弄呢,他们会看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这时候垃圾桶周围没什么人,没人就是最好的时间。
黄毛是它捡来的,纯属意外。有一次他们在外面和另外一群狗打架,这时候黄毛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蹿进来,站在两群狗的当中有点稀里糊涂的。黄毛长着一副老实狗的脸,谁也不惹的眼神,一看它呆呆的样子,谁都可以打它骂它。黄毛自己说,它原来也是个有家的狗,算是体制内的,跟主人在一起生活了10多年,一直到最后快看不见了,吃东西也咬不动了。有一天他主人就把它丢在马路当中。它记不起主人的样子也记不得自己的家,可是黄毛一提起主人和主人家的孩子眼睛里会发光。于是花花就把它带回他的小区院子里,大家叫它黄毛。
有时候黄毛听得见,有时候听不见,但是不管它们走到哪里,总会带着黄毛。黄毛眼睛看不清,于是花花就派方块跟在黄毛身边。黄毛走路的时候眼睛会看不清,有时候会撞到旁边的树根或者树桩上,经常黄毛的眼睛里除了眼屎眼里流出的水之外,有时还会带点血丝。自从方块跟着它身边后,撞树根的机会就少了,所以慢慢地黄毛又胖起来了。黄毛的毛很长,加上腿短,就像地毯一样跟着他们从东走到西,或者干脆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小区正当中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园,花园里杂草和三叶草草茂密生长。有人散步时,它们就在竹林后的小亭子外面,那里阳光也能晒得到。没人的时候,花花走在最前面,两兄弟走在当中,最后面是慢吞吞的黄毛和结实的方块。它们在紫藤下的水泥台上晒太阳,或者眯眼打盹看天。再热一点就走到草丛中把肚皮贴在草上,热烘烘的阳光晒得背热腾腾,凉凉的草凉凉的土地让腿和肚皮凉凉的,众狗感觉极爽。
饿了扒垃圾桶,困了草地上晒太阳,这日子过得赛神仙。即便有时候那些被绳子牵着的狗冲它们汪汪叫,一看是小型犬,它们看也不看它一眼。最烦的是那种仗着绳子粗和两只或三只狗的队伍,不理它们简直就是对众狗们的狗格侮辱。于是在众狗注视的目光中,它们一个只只爬起来。毛上粘着树杆也没狗管。这时最开始叫的带绳子的狗们反而静下来,接着它们开始后退。五狗没发声,只把不在乎的眼光扫射过去。那些狗便扯着绳子向着相反的方向撤退,有时会走到主人身后,伸出头再叫,只不过叫声比先前要低一些要慌乱一些。
这实在是很无趣,花花和它的兄弟们原指望能真的战一场。自从周围几个小区里的流浪狗被它们击败后,很少再有棋逢对手的机会。看着不做声被铲屎官牵走的狗,它们无聊地看看左右,再转个圈,咬一下自己的尾巴卧下来。
意外的情况也有,比如那只体格健硕的黑狗。它常常和一只金黄色长毛牧羊犬同时出现。大黑狗浑身上下黑得发亮,全身都是腱子肉,走起来呼呼有声,秋天的蟋蟀也会屏住叫声。流浪狗们认得它的脚步声,都趴在草窝里不做声。狗不犯我我不犯狗,实际上它们的心都吊起来了。大黑狗看也不看它们,当作没看见走过它们,仿佛它们从来不存在一样。两兄弟唧唧咕噜几声,最后还是把到嘴的话又咽回去。
“哪能这样,我们这里有一群流浪狗,太危险了!快点收了它们!”每隔一段时间捉狗队的人就会来一趟,奇怪的是每次明明都有狗,摄像头里也看得到它们的身影,可一旦捉狗队到达小区内,这些狗全都销声匿迹,一只也看不到。
胖女人弯腰在所有可能的地方找它们,唤它们。甜甜的声音,温柔地呼唤,拍手跺脚,就是一只狗也没出现。
于是胖女人便叉腰破口大骂,拿着藏在身后的打狗棍,朝那些墙根底下朝变电站附近的缝隙中使劲捅。
一次又一次,她不得不向捉狗队道谢再道歉,送走他们之后,她心里的恨又增加了一层。
上午胖女人走开后,下午没多久五只狗就出现在小区里。花花依旧走在队伍最前面,她确认胖女人已经完全走开,地面上不再有胖女人和捉狗队两名队员的脚步声。花园一角经常坐在那里打瞌睡的老人朝她看一眼,似乎点点头。花花不认识他,但她突然变得恭顺起来,这个人没说话,但对她的听音辨位的能力非常了解。
不会叫的狗才是让人担心的狗,不会说话的人也会让狗格外小心。
隔壁有只公狗看中了花花,只要是晴天便会钻过那处破栏杆,接花花去附近的一栋写字楼前。那栋写字楼外面都是蓝色玻璃,看着很干净,来来往往走在楼前的人看得也很干净,这使花花和那只公狗感觉很放心。公狗是一只黄色的狗,但是毛比较短,走起路来也比地毯看起来要干净得多,但说不出为什么花花对他不冷不热的,但是花花并不讨厌它。方块曾和花花讨论过公狗,甚至方块也用眼神表示类似的意思,但被花花冷冷地一眼就把话缩回到肚子里去了。方可说那是爱情,花花白了它一眼,爱情可以吃还是可以不冷?!虽然它从未尝过爱这个味道,更不知道爱为何物。
公狗每天送花花到这个楼前楼前最敞亮的地方晒太阳,有时在树根下有时在草坪上,有时干脆就在楼梯旁边晒太阳。楼前没有人踢它也没有人打它,甚至很多早上或中午会有小姑娘弯腰从她们小小的背包里变戏法似的给花花一块蛋糕。那些瘦瘦地小姑娘还会轻声叫它一声狗狗或者叫花花,叫他狗狗的人他几乎不抬头。但是叫它花花的人,它头稍微地抬起,看看那人的脸---瞎,长得都差不多,它对方块说。晒了一天悲伤的跳蚤少了很多,晒了很多个太阳后背山的毛也舒服很多。花花,嗯,这个名字不错,它喜欢这个名字。
晒太阳晒太阳,晒太阳说不出的好,花花就着灌木树杈挠痒痒,痒,快点好起来。花花晒太阳的时候那些狗就在原处呆着,等那只公狗护送花花回来,然后它们便回到平时的样子。这种日子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花花闭上眼睛。在楼下的时候今天有人早上给它一片面包一片火腿,还有有一次有个人哗啦啦倒了一大堆狗粮,真是像天堂一样的日子。它哪儿也不想去了,日子最好就这样,就这样狗模狗样的,像一只狗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