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一个真实的故事改编。
1.
八年前的腊月初十,广州火车站。
一个胸前挂着长途汽车售票小包,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像一条黑瘦的猎狗,眼神狡黠地四处搜寻着猎物。
他一眼瞄上了刚刚从中山——广州的大巴车下来的李大叔。
那是一位朴实的六十多岁的老农民,肩上用竹棍一头挑着一个蛇皮袋儿,另一头挑着一个儿女淘汰多年的老式大花提包。提包鼓囊囊,沉甸甸的,坏掉的拉链儿用白色的线粗针大脚地缝过。在中山给人做门卫的李大叔,没有老伴儿在身边,只有自己动手做这些针线活。
火车站广场人山人海。
虽是腊月,李大叔的额头却渗出细密的汗珠,天呐,这要多久才能买到火车票啊?李大叔挑着行李往车站里挤去。
“喂!老人家!”李大叔一回头,看见一个黑瘦的男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我不认得你呀,你叫我?”李大叔用带着家乡味儿的普通话问那人。
“你是不是买火车票啊?”黑瘦男人问到。
“是滴!”
“哎呀,老人家,你不用再去挤,不用买火车票啦。”
“为么斯舍?(为什么)”李大叔肩上还挑着行李。
黑瘦男人没听懂李大叔的家乡话,他继续说:“火车站已经通知,所有的火车停运,铁道正在抢修。”黑瘦男人说得跟真的一样。
“那,这多人咋走?”李大叔迟疑地问。
“只有坐长途大巴回家啦!”那人装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你还是去坐我们的大巴回老家吧,一路上都有座位儿,很舒服的。”
李大叔有点相信了。
“老人家,你去哪里啊?”黑瘦男人亲切地微笑着,猎狗呲牙微笑的样子真可怕。
“我去孝感,过了武汉,还有好远吶。”李大叔脱口而出。
“去做长途大巴吧,直达。”黑瘦男人上前帮李大叔拎包。
“哦,不用不用,我个人拿。”
善良的李大叔半信半疑地跟着那人挤出人群,糊里糊涂地上了那人的大巴。
他孤身一人,没有同路人,没有老乡,第一次从老家农村来到广州中山,在一个亲戚的工厂做门卫。
上车后,李大叔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车上大多是四五十岁的打工者。
那个黑瘦的男人,干脆给他取名猎犬吧。
还有十来个空位,车启动了。
大概走了两站地的光景,猎犬开始挨个儿收钱。
“都准备好钱啊,都准备好钱,开始买票啊!”他警惕地扫视着车里每个人,唯恐遗漏一个。
李大叔拉了拉灰色薄棉袄的下摆,遮住裤腰,身体紧贴前座。他抬起头,有些紧张地盯着前面,双手摸索着解开皮带,左手拉紧棉袄下摆,右手从贴身的带拉链儿的内裤兜儿里掏钱。
那一卷儿钱有五元的,有十元的 ,一共五百八十元。他每月三千元的工资,八小时,工厂包吃包住。他的工资部分存在工厂当地银行,其余的已全部寄回家。他已经数好买慢车票的一百八十元和路上买吃的钱。一千多公里,他感觉那钱绰绰有余,除了车票钱,根本花不了一百元。
他买了袋装方便面和一些小食品,提包里还带了一个大大的不锈钢的缸子,准备泡方便面用。女儿买的灰色保温杯已旧,有些磕碰的痕迹。
猎狗来到李大叔跟前,“买票!”那语气那眼神已不是刚才的样子。
“到孝感多少钱?”
“四百八!”
“四百八?咋这么贵吔?”李大叔眼睛直直地望着猎狗,“坐火车才一百四十多。”他捏紧手里那一卷钱,血压“腾”地升上来,生来白净的脸涨得通红。
“我不坐了,我不坐这大巴,我下车!”李大叔站起身,汽车加速运行,他的身体摇晃起来,头“咚”一声撞在玻璃窗上,李大叔抓紧了前座椅后背上端。
猎狗的脸色变成真正的猎狗。
“不坐了?车已离开火车站,你怎么回去?不坐也可以!掏钱买票!两百块!你现在就可以下车。他*妈*滴!”
“车才离开火车站,一站地两百块,你不是宰人啦!”
李大叔说这话时,同座拽了拽他的衣角,左手半捂住嘴低头小声说:“大叔,咱是外地的,这是地头蛇,可不能惹啊!多掏点钱,认倒霉 ,平安回家就行了。”
“你个老家伙!说什么?!”前面的司机突然扭过头,隐约可见他脸上有一道斜斜的刀疤。
李大叔心里难受极了,突然老泪纵横。
大巴继续加速前进。
车上的人同情地看着李大叔,本来也想下车的人打消了念头,大家纷纷掏钱买票。
李大叔难过地点出四百八十元,买票。
他又点了点余剩的钱,只剩一百元。
“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窗外,吔!车怎么又转回汽车站啦?他从窗外远远看见“广州汽车总站”的字样。
车上的人们也陆续看到——广州汽车总站。
人们不约而同地议论起来:车怎么又转回来了?
“吵什么吵啊!春运期间,没看车上人没坐满吗?坐满再走!”猎狗咆哮起来,他下车拉人去了。
车停下来,司机离开驾驶室,转身向乘客扫了一圈。这时,李大叔清晰地发现:司机从额头穿过鼻梁斜向右脸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他的脸因扭结的疤痕而变得狰狞可怖。
司机戴上了墨镜,他的一张脸,闪着冰冷的寒光,让所有乘客心惊胆寒!
一会儿,车上陆续上来十几个人,车坐满了。
“刚上车的人请买票!”猎狗走向刚上车的每一位乘客,买票的乘客都吃惊地问:“票价怎么这么贵?”
“过年期间就是这个价!”
大巴驶出车站。
三个小时后,暮色四合,(简书作者薰衣草的清香原创首发)沿途荒芜,“呼噜~呼噜~”,黑暗的车厢里,传来一阵“呼噜”声。
李大叔也靠着座位睡着了。
“所有人都下车,换车!我们的车不往前走了,你们坐旁边这辆车!”猎狗突然大声喊叫起来。
“快点!快点!”
车停了,惊醒的乘客们陆续站起身。
“么样搞~~地啥!咋要换~车~?!”一个小个子中年男人,拖着女人样的细腔,慢悠悠地下车。
“上当了!”又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生气地说。
无限懊悔的李大叔随大家一起下车取行李。
昏暗的夜幕下,李大叔看见猎狗在数钱和旁边车上的售票员交接。
一个细心的人悄悄地记下了猎狗的车牌儿号。
最终,所有乘客坐上另一辆大巴。
“加钱,所有人再加五十块,这是过路费,每个人都要交,总不能让我们赔钱吧。”售票员开始收钱。
“啥呀!车票不是买过了吗?”大家几乎异口同声。
“你们交多少钱我不晓得,我没拿那么多,那辆车根本不跑长途,他们把你们卖给我们,从中赚一笔钱。”
原来那是辆黑心车啊!这要啥时候才能到家啊!车上乘客跟热油锅里突然加了水,稀里哗啦,愤愤不平,骂骂咧咧地议论起来。
猎狗那辆黑车早已无影无踪。
2.
已是半夜,所有乘客都进入梦乡。
车“咯噔”颠簸了一下,李大叔惊醒了,他看看漆黑的窗外,自言自语:“这到哪儿了?”
“师傅,几点到孝感啦?”他怕坐过站。
“早晨五点左右。”售票员快睡着了。
“车到站麻烦你叫一声啊!”
“孝感不止你一个人下车,放心吧。”
李大叔放心地睡着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 ,天空飘起雪花 ,雪花无声无息,飘洒在这寂静的异乡的路上。
夜是那样的深沉而寒冷。
李大叔感觉有点冷,他隐隐约约地看见,路边的树和近处的山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
哦!下雪了!
他裹紧身上单薄的棉衣,床位上的薄棉被一股臭脚丫的味道,他后悔没从提包里拿件备寒的绒衣,加在棉袄里。他的肠胃“咕噜~咕噜~”地翻滚。
他坐起身,从身边的袋子里拿出一包饼干和一个桔子。
“孝感到了,准备下车了,别睡了!”售票员喊起来。
李大叔跟着十几个人下车了。他们站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站在这寒冷的风雪里。
“好冷啊!”人们“唏唏嘘嘘”地打开行李往身上添加衣服。
大朵大朵的雪花飘在李大叔的头发上,灌进他脖子里。
“我滴妈呀!冷死个人滴!”十几个人陆陆续续地走了,车站里只剩李大叔孤零零一人。他的家在山那边,离孝感还有三十多里。
小小的汽车站里没有暖气,他从提包里翻出一件浅军绿色的旧绒衣,加进薄棉袄里。绒衣的领口和袖口露出磨破后的根根棉线,他用黑线粗糙地缝补过。这个一九四八年出生的老人,曾走过饥寒交迫的日子,这件绒衣已陪伴他走过十年的岁月,他真舍得丢弃?
大雪在空中凌乱地飞舞,地面已积起两厘米左右的积雪。
他在车站里来回走动着,他看见站里有开水,便走过去,用自带的不锈钢饭盆儿泡了一块方便面,加了根火腿肠。他“呼拉~呼啦~”吃完泡面,又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地嚼着火腿肠,最后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他又去倒了一点开水,慢慢地喝完了,他的饭盆儿像洗过一样干净。
他站起身,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钟表,六点三十五分,下车已一个多小时。他因加了绒衣,刚刚又吃了泡面,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雪下得这么大,还有车吗?他担心起来。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他等得心神不宁。
他来到站外,“同志,还有车啵?几点才来?”
“平时七八点都有车,今天雪下这么~大,谁知道还有~冇(没有)得车?”门卫戴顶翻口棉帽,双手拢在厚厚的蓝色长棉大衣的袖筒里。
“那今天就没得车了?”李大叔有些失望。
“下雪,山路上打滑,谁个敢开舍?可能冇得车了。”那人望了望李大叔,“你这~从哪哈~回来~滴吔?”
“从广州。”
“哦,怪远滴。”
那咋办呢?李大叔想了一会儿,整理好棉衣,挑起他的行李,准备走回家。
3.
大雪漫天飞舞,天空昏暗,李大叔挑着行李,走在回家的公路上。
盘山公路上无声无息,连鸟儿都躲进树林里,只听见他踩在积雪上“嘎吱~嘎吱~”的声响。公路两边远近的山野,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他身后留下弯弯曲曲、深深浅浅的脚印,脚印里很快又盖上一层新落的雪花。
他走得出汗了,在这一个人的山路上,他的思绪不知不觉飘向很远。
他想起很久的从前,想起他十几岁的时光;想起他曾经跟父亲从家里走到很远的平原,去翻捡别人挖过后没拾尽的红薯;他和父亲一人扛着一个打了补丁的面袋,里面是大半袋红薯,回家煮熟后分给弟弟妹妹们吃;他想起那年他饿得眼冒金花,却舍不得吃一个红薯;他想起他的草鞋底磨穿,脚底板露出一个洞,他用稻草编了条草绳,绑在草鞋中间;他想起青年时光,挑着柴担,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他想着想着,心突然酸楚起来,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眼泪不知不觉滴在这无人的雪地上,留下一串细细的小坑,很快又被大朵大朵飘洒的雪花淹没。
他的头上,肩膀上,落满一层洁白的雪花。
他的儿女都已成家在外。他想起家里的老伴儿,只有老伴儿一人孤孤单单地在家,他又加快了脚步。
公路两边的瓦舍里,升起缕缕炊烟,电线杆上有一行不知寒冷的雀鸟,(简书作者薰衣草的清香原创首发)黑色的羽翼在微微颤动,时而一只离去,时而又一只飞来。
他有些累了,在这冰天雪地里,在这寂静的山野,在这白雪覆盖的公路上,他不敢停留。
他肩上的行李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他又换了个肩膀。
不知又走了多久,他实在太累了,前面有一个上坡,他捡起一根粗壮的树枝拄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往上走着。
雪地里露出一块圆石 ,他刚想绕过,脚底突然打滑,他身不由己连人带行李“骨碌碌~骨碌碌~”滚进一边的树林里。万幸!“咚!”一棵树挡住他,他的身体才停下。
他慢慢地爬起来,坐在树林的雪地里,也许是上天可怜这个老人,他的身体没有受伤。他听见“扑棱棱~~”惊起一只鸟儿,它吓得尖叫着,飞走了。
哎!他仰天长叹!
他难过地用手背揉了揉湿润的双眼。
终于到家了,他向老伴儿讲述了自己一路的经历,却感觉羞愧不已,叮嘱老伴儿不要告诉儿女,老伴儿含泪点头。
那晚,当他脱衣睡觉时,他拉开贴身内裤的拉链,却发现里面仅剩的一百元钱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
他盯着头顶上瓦房下面的木扣板,很久很久没有睡着。
天快亮时,他才疲倦地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很香。
第二年的某一天,猎狗和他的同伙被人举报,重罚并查扣车辆,从此不得运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