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下了。
玻璃上布满了天空的泪痕,丝丝银线缝补不住荒芜的伤疤,城市昏暗。
突然听到一声大喊,邻居的小孩子跑到楼下,冲破雨幕,任由雨水拍打全身,笑着狂奔,冲入了小区花园里,在红花绿叶中穿梭着玩耍。
他闯入了雨景,也成为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和我一样,透过一窗小小的玻璃,笑着小孩的傻,笑他不计淋雨的后果,不惧父母的惩罚。
或许是因为不懂,才能这样的疯吧。
换作我也是个小屁孩的时候,或许我也会这么做,但我现在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因为我想通了。
可能一些人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能想通,但我在好久好久以后才会在某天忽然弄懂。
有些事,想不通才会去做,等到想通了,便不做了。
——壹
记得在我上幼稚园的时候,滑梯还好高好高,所有大人都是巨人。一片瑰紫色的枫叶足够我玩一上午,半棵树的枝条通通指向太阳,棉花糖做成的云朵却永远不会掉下来。为什么总要在中午睡觉?为什么惆怅后总是一阵软软的风?
一个双马尾辫的,肉嘟嘟的小女孩拉着我的手说:“喂,杨宁,以后我当公主,你就当王子好不好?”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冲红了脸,话都不会说了——我能感受到她手掌的温度,暖暖的,暖暖的。只剩风声。
她霸气十足,瞧不上我的懦弱,轻蔑地骂我是个垃圾,却还是不愿松开手。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是个仅仅六七岁就重达近一百斤的肉蛋,我喜欢叫他蛋蛋。
因为他中午不睡,所以我才不睡的。他在上铺左手摆七,右手摆二,然后就让左手和右手打架,嘴里还“咔嚓次啦”地配着音,战况激烈时不时扭动身体,床板“吱呀吱呀”作响,弄得我心惊胆战。等他玩倦了,便换一个手型,继续“打架”,每天中午,乐此不疲。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中午,蛋蛋仍在上铺指挥着两名大将进行着搏命厮杀,我躺在下铺那张让我永远午睡不着的午睡床上,哭湿了枕巾——然后口水混着泪水,破天荒地睡着了。对了,好像睡得还很香来着。
后来,也就没有什么后来了,我忧郁的幼稚园生活就在忧郁中度过了。之后我上我的小学,她不知道转到了哪里去。
真正的缘分哪会像小说一般曲曲折折折折曲曲,在结尾时不偏不倚完美相遇?那时候我也许是信的,于是我问了好多的同学,问她到哪里去了。不出意外,我没问到。
错过便真的错过了,我们都是茫茫宇宙中的一尾流星,交错的只能是轨迹,流走的是一分一秒细数过的时光,将来划过的和现在划过的地方,才是生活了。
我记得毕业的时候我大哭一次,小小年纪却早早地仇恨着一个姓苏的啥子大诗人,什么人有悲欢离合,月有啥啥啥来着。反正想必如果他不写这句诗,我就不会经受如此苦痛了!
耳边最后一次响起她轻蔑的话,垃圾!
我赶忙擦干脸,忍住泪水,向前狂奔。
不出意料,此生再不会相见。
我没弄懂为什么我要离开幼稚园,难道就因为我毕业了?怪哉怪哉。
混了六年小学,又熬了三年初中,劳资的九年的青春就葬送给了义务教育。
小学的语文老师把同一节课讲了四次,两次排练,一次公开课,一次录课,课文是《皇帝的新装》。她问:为什么指出皇帝没穿衣服的是个小孩子?
我们也疑惑着,但一边疑惑,一边当着一众听课老师的面,举手,假装思考,然后回答出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答案。
“因为小孩子总是无所顾忌、直言不讳的,也只有孩子能在谎言充塞、欺骗成风的世界里,喊出‘天真的声音’。”
老师们和同学们一片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十几年后,我同一个从文的朋友在路边撸串喝酒,店家的二十瓦节能灯把油黑的桌面照得发白,举起手来,肉串和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打到马路边。
我们又聊起《皇帝的新装》,我问他,你是作家,你懂这个,为什么最后说出真相的是一个毫无权势,毫无背景的小孩子?
朋友一边拿羊肉串就酒,一边甩了甩脚去驱赶蚊虫,差点把拖鞋甩掉,河南口音中充满了不屑:“你问这话,却似放屁,因为他是个孩子,所以说出真相的是他,这个答案中不中?”
我沉默了,他又补充了一句,因为这篇童话是安徒生写的,这个挺中。
我们都沉默了,垃圾。
——贰
初中毕业时,高中毕业时,我不会再哭。
我爸曾经笑着安慰我,这种离别什么的,见多就习惯了,你要想,所有人其实都好好的,只不过是你见不到了而已。
我不哭是因为我长大了,很多时候的哭泣是因为一个人从骨子里有了一种无力感,而人越长大,会越来越适应很多的无力。
当我右脚迈入我们市最优质的高中大门时,我惊讶于这个学府的牛——简直是哪里都牛。每一次周一升国旗,护旗手总有着念不完的个人简介和获奖简介,每个老师的资历都厉害得吓人。可我慢慢觉得这一切都不牛了,其实他们会一直牛下去,只是我接受了自己的平庸。
当我大学时,每每见到睡我下铺的孙子时,他总是一副惨象,或表白被拒,或分手,或有人欠他钱不还,或被人嘲讽家穷,诸如此类。
有一天他和我在食堂吃饭,突然说了一句:“杨……杨宁,我觉着你是个好人,所以你将来一定会了不得的!”
我用了一顿饭的时间思考两句话的因果关系,始终寻不到联系,没想到饭后他解释:“我妈常跟我说,好人有好报!”
“我谢谢你啊。”
他终于在一次下课后和一位隔壁班的女生成功牵手。
我终于在某天鼓起勇气,对着一个喜欢了很久的女孩说:“以后你当我女朋友,我做你男朋友,好不好?”
她骂我是垃圾,却不甩开我的手。
你会喜欢我多久?
一直喜欢下去,好几辈子的那种。
嗯,好几辈子是几辈子啊?
我活几辈子就喜欢几辈子的那种。
落日余晖,灿金色铺满大道,白桦叶沙沙作响,薄荷色草地上写满了芬芳,空气中氲着甜味,还有不远处的笑声和怂恿声。
女孩穿着深紫色的裙子,两只手紧紧握着,脸上浮现出两朵红霞。一朵花儿一样。
时针伴着分针秒针,马不停蹄转了一圈又一圈。
二十四岁那年,我向她求婚了。
女孩故意在我耳边说悄悄话:我愿意呀。
夏天的梧桐好好看,透过影子的斑驳恰好可以看见一方落日,跟小说里的一样美。
“亲一个呀!杨宁你是木头吗?”
“哦~两位不要害羞,我们不会看的。”
朋友们哄笑着,我的脸又红了。之后她没好气地和我说,红得像猴屁股。
我:有那么红吗?
她:有,你一紧张就红。
我:至于吗?
她:骗你我是你老婆。
我:这。。。。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她:明年,好不好?
我:啊?为什么?现在才2013年5月23日!
她:怎么?你想赶在今年六一结婚呀,快说,你这个老男人还对儿童节抱有什么猥琐的幻想?
我:但明年有点太迟了吧。
她:2014年结婚,多浪漫啊~你这种人,不懂浪漫。给你个机会,猜猜?
我顿了顿,不知道该回什么,微信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她:二零一四 爱你至死
我:爱你至死。
紧接着她发来一个呕吐的表情包。
2013年12月31日,正值元旦。
“医生说我有事吗?”
“有个肿瘤,良性的,得做手术。”我努力淡定。
“既然是良性的,为什么要做手术,吃点药让它坏死不就好了?”她脸色苍白,声音吃力得发颤,狐疑地看着我。
“鸽子蛋那么大的肿瘤,不做手术等什么?医生说直径差不多有两厘米。”我笑得流眼泪。
“哦,这样啊。”她重重呼了一口气,却呼出了一头冷汗。
岳母笑着:“傻丫头,刚做完肠镜,就歇着吧,等大夫那边出结果。”
我小心翼翼擦去她额头的冷汗,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悄悄告诉她,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我们不放心,反正来医院了,就检查得全面一些。
她终于释然了。
出了病房,正好遇见主治医生,无力感从骨子里产生:“大夫,您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下午她还要做胃镜,我们判断……”我耳膜嗡嗡作响。
二月三日,当我走进病房,正听到岳母在哭,她正在安慰岳母:“妈,没事,你别哭行吗,人早晚都会死的,你们好好的就好,我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没什么遗憾了,我走了以后你们一定要好好的,该干嘛就干嘛,别想不开……”
我听得出她说话越来越吃力。
她看到了房门口的我,挤出一个笑容,说想单独和我聊聊天。
我握着她惨白的手,一阵鼻酸。
化疗什么的都用过了,头发掉了,人瘦了,连喝粥都要吐,病情仍然加重着,没用了。
“直肠癌,胃癌,还带转移的,双癌并发,杨宁,你说,我这算不算是中大奖?”
我想像她一样挤出一个笑容,但还没等嘴巴咧开就能感觉到眼泪先下来了。
她轻轻摇头:“大男人的,哭什么,你哭我会更难过。”
她仍然在笑。
我忍着痛,但声音发亮:“下周咱们结婚,戒指我都挑好了,你一定很喜欢。”
她笑着:“我不想和你结了,你走吧。”
我忍住泪滴,用尽最后的气力,站在她的面前,鼓足勇气地大声说,像给自己壮胆:“我要娶你。”
“杨宁,你听好,有些事,想不通才会去做,等到想通了,便不做了。”
“我想通了,所以我才做,所以我要娶你。”我看着她苍白的脸,不能再让她受一点委屈。
“真的?”
“真的。”
“那,等五月二十一日再结婚吧,多浪漫。”她眼眶红了。
“……”我没办法说出来那句话。
“没关系,我命硬,死不了。”她的酒窝真好看,说话轻轻柔柔,“傻站着干嘛,快哄我睡觉,这几天我不舒服,好几天没睡踏实了。”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有节奏地拍打着,她一点点松弛下来,呼吸逐渐均匀。
我知道她没有睡着。
五年了,你的习惯我都清楚。
嗯?
嗯。
你不走?
我等你睡着。
哈,老实说,我疼得睡不着了。
那我陪你。
你能陪我多久?
陪你好几辈子。
可我陪不了你一辈子了。
别瞎说,你不都说了,你命硬。
杨宁,别在我这耗着了,我知道她喜欢你。
谁?
以前咱们班学习委兼你现在同事,她现在一直单身。
哟,算起账倒是不马虎。
可不,祖传的。
她喜欢我跟我没关系,我这辈子只喜欢你。
你给她一个机会,也给我个机会,好不好?我陪不了你一辈子。
别瞎说啦……我努力转移话题。
可 我 陪 不 了 你 一 辈 子 !她一字一顿,一对眼睛死死盯着我,鼻子一抽一抽,眼角划过一滴水晶。
……那又怎样,我能陪过你的一辈子,已经无比满意了。
可我陪不了你一辈子……杨宁,我不想死,我还想等咱们孩子出生呢,我还想听你爸叫我一声儿媳呢,我还想让你妈在天之灵看到你杨宁和我成夫妻了……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呢,为什么我就要死了?我还没好好享受生活这就呀走了?我这只是个朝九晚七的打工的,我上面还有我爸妈,我走了他们怎么办?我不想死……她抽噎着,身躯在剧烈颤抖,我搂紧她,却只能任由她的生命一点点流走。
不论怎样,有我,我在你身边,好吗?
不好。所以忘了我,行吗?
我吻住了她的嘴。
不行。
倦鸟北归,一阵风跨越洋流,风尘仆仆送来丝丝暖意,远方传来麻雀的叫声。天微亮,她拥抱着自然,轻轻地唱起了歌:
我喜欢你
就像蜜桃配冰糖
我喜欢你
就像风高和气爽
我喜欢你
就像旅途与远方
那么就不要说散场
一起度过所有的悲伤
不远处便是希望
直到地老天荒
“喂,毕业以后你想干嘛去啊?”
“歌手!” 她一个潇洒转身,长发飘散,阵阵涟漪。
“切,那我还能写小说呢。” 我撇了撇嘴。
“切,就你?你语文差点没及格,还写小说?”
“靠!你揭人伤疤!”
她倚在晨光上,给我扮了一个鬼脸。
“我也不信你会红。”我毫不犹豫进行反击。
“靠,杨宁,你听好了,本姑娘以后一定会大红大紫!我要让音乐排行榜上都是我的歌,KTV里唱着的都是我的歌,地摊上的音箱里放着的也是我的歌!哪哪都是我的歌!”
“得了,这不就是就第一个靠谱点,后面不都是烂歌之王的标配吗?”我挑衅。
“你去死!”她毫不犹豫地扑过来,咬着牙使劲掐我。
“喂,咱们以后结婚了也会这么水火不容吗?”
“啊?她停止了攻击,呆呆地看我,眼睛眯起来,嘟着嘴,好像在很认真地思考,突然就笑喷了,“哈哈哈哈哈,这样不好吗?”
挺好的,真好。
2014年,五月二十一日,电台里播放着陈奕迅的新歌,《阴天快乐》。
我把油门踩到底,那天没有下雨,那天她永远地消失在了风里。
我握着浅蓝的戒指盒,把她封存在回忆。
杨宁,我真的没事吗?
杨宁你骗我,我得癌症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杨宁,我爱你。
杨宁,你说你当时要是没认识我该多好?
杨宁你哭个屁!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你他妈哭什么?!
杨宁你别哭了,我求你了,你哭我更难过,我现在这心像被刀子割了一样……你不懂……我求你了……
杨宁你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的,真烦。
杨宁我不喜欢你了,你明天别来看我了。
你他妈怎么比屎还黏糊……你看我干嘛!我不想见你,滚!
杨宁,我求你离开我,行吗?看在我都快死的份上,别找我了……
杨宁其实我一点都不爱你,从始至终,你不过会错意了。
杨宁,你听好,有些事,想不通才会去做,等到想通了,便不做了。
杨宁,我不想当你的拖油瓶,你有更好的未来,别在我这耗着。
杨宁,我真搞不定你这种男人。
杨宁,你以后有孩子叫什么啊,我都起好名字了,叫杨树根好不好?
杨宁你别走,我好怕。
杨宁,我死了你能照顾好我爸妈吗?
杨宁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好怕,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杨宁我现在丑吗?
杨宁,你能多陪陪我吗?
杨宁抱抱。
杨宁我靠靠你的肩。
杨宁,杨宁,杨宁,杨宁……
杨宁我爱你。
乖,宝贝。我一直在,别怕。
我不会放开你的手掌,你不要体温渐凉。
二零一四,爱你至死。
——叁
我是个迟钝的人,后知后觉,到了冬至,才感叹天凉好个秋,到了生死离别,才懂得去爱你。
生命有轻重之分,对于我而言你值一个宇宙,对法律来说你值三十万,对新闻来讲你配成为一个谈资,对别人,可能只是个笑话。
我懂得父爱,是父亲走了以后开始的。
一个醉驾司机闯红灯,碾死一名路人。
等到家属签字的时候,我竟然发现他的亲属只剩下了我一个,而我的亲属现在为零。
我记得我没有哭,签字的时候没哭,丧礼的时候没哭,抱着骨灰盒挑选公墓的时候也没哭。我希望手机铃声会在某时突然想起,一个人可以用任何情绪对我说一句:“回家吃饭吧。”
但我等不到了,电话无人拨打。
回家,一束挂面放进沸腾的水中,几叶菜添进去,照着一样的步骤煮一碗面,却下意识拿出两个碗,好不容易放回去,发现筷子也是两双。
第一口面顺着嗓子眼滑入胃中,却觉得和我爸煮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洗完碗,就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平时他都看电视的,对了,哪个台?
我不知道。
关灯,躺在我的床上,关了门,喊了一声快睡吧,明天您还上班呢。无人应答。
我从一个又一个的晚上,睁着眼捱到了天亮。
我们不情愿地来,不情愿地走。我们单枪匹马地来,我们孑然一身地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扪心自问,我爱过吗?我爱过。我爱着吗?我爱着。只是终有一天我会将你遗忘,我会忘了你的好。
葬礼上,一群叔叔。都是我爸的同事。是不是会很难过很悲凉?不是,当然不是。
一堆人该喝酒喝酒,该玩牌玩牌,该吃吃,该笑笑。我握紧双拳,却无能为力。
我是块玻璃。内心的裂纹一点点积累,直到某一天怦然碎裂,化为乌有。
我要爱你一辈子,可是我爱不了你一辈子。
我照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遗物一样。镜子里面的人笑着。
胸膛一阵火热,我抡起右拳砸向镜子里的孬种。
镜子碎了,孬种由一个变为了一万个,血顺着裂纹爬行,贪婪地抢占一席之地。
我用脚踹向镜子,玻璃渣溅到皮肤,溅到眼睛里。
一脚,两脚,立镜被踢翻,接着跺,跺碎,跺烂,使劲,使劲!我去你妈的!我去你妈的!我去你妈的!我去你妈的!
肌肤被划烂,鞋子被踢裂,深色液体汇成一条线,通向我永远到达不了的那端。
一层银箔被刮得稀碎,现在它只是玻璃了,不是镜子了。
现在玻璃碎了。
我没有家了。
“妈妈,你没事吧?”我妈躺在病床上,握着我小小的手。
“没事,不过呢,妈妈过一段时间可能要去旅行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啦。”
“啊,妈妈你为啥不带上我啊?”我嘟着嘴,两只手拉住母亲的食指和中指,觉得妈妈好自私啊。
“这一路很苦的,要见到许许多多的坏人,而且还要翻山越岭,这是妈妈的任务啊,我怎么能带上宝贝跟我一起受苦呢?”说着,妈妈哭了,哭成个泪人。
我也跟着哭:“妈妈你别哭,那到时候我送送你好不好?”
“你送不了的,有一天妈妈会突然就旅行去啦,妈妈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啊?”她笑了,把我抱在怀里,“以后妈妈就把你交给爸爸啦,不许惹爸爸生气,也不许和爸爸生气……”
“嗯!我将来一定要好好学习,挣许多许多的钱,将来去找妈妈!”
“嗯,你要出人头地,别让爸爸受苦,妈妈已经对不起爸爸了,你替妈妈补上,好不好啊?”
“嗯,妈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一定好好学习,一定好好学习!”
这年我八岁。
我会翻山越岭地寻找你们,但我找不到你们,别把我丢下好吗。
我拼命地追着你的影子,拼命地追。泪流干了还在追,血流干了还在追,就剩最后一次呼吸还在追。
但你还是离我越来越远。
我才发现,在这条路上,你从未等过我。
——肆
跋山涉水,从文的朋友邮来一张诗稿,标注着,这是他初三时写的诗。
诗稿第一句,写着一句很浪漫的话,应该是首情诗。
小雪,我的脉搏和心脏狂跳,我知道你是我最想抓住的人,就让我奋力奔向你,不顾一切,哪怕扑空。
看到这,便不想再看,没心情看。
“你干嘛,给我翻出您以前的诗啊?”
“咳咳,我希望你读一下。”
“没心情。”
“老杨,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文吗?”
我点了一根烟。
“初中,但是那时候还很稚嫩,我原来只有一个目标,成为大诗人!别的都瞧不上,”他有点炫耀的意味,“但后来我觉得写小说更适合我,所以我成了我,这是我的第一篇诗,你好歹看一下嘛,我这为你付出这么大,都翻家底了。”
“嗯。”
“……我其实就想告诉你一事,人是会变的,浪子也是,作家也是,每个人都是。你去读一个人的作品集,每篇怎么可能是一模一样的感受和心境?——当然,倘若真的一模一样那就他妈别读了,这作家不成气候。”
“但有些东西不能变,也不会变。”我也曾穿过人潮,跨过山海,透过云层,越过飞鸟,迷失天空,一张张陌生的脸无数次提醒我,我只是个孤家寡人。
我见过年轻生命的荒废,我见过热恋的情侣的拥抱,我都见过,所以我倦了。
2019年,我辞职了,存款300多万,一套房,一辆车,所以呢?
万家灯火,没一盏等我。
“但有些东西只是你以为你不会变,其实它会,你以为你爱得多彻底,但你迟早都会遗忘!”
“那你忘了她了吗?”我咬着烟头,看着林立的城市。
“忘了,我就忘了!”朋友无比释然。
“我还没说名字。”我想着他诗稿里第一句中提到的这个“小雪”。
我听到电话那头先是沉默,之后是沉默,然后还是沉默,最后有了声音:“我他妈就谈过一场恋爱,轰轰烈烈……有一天 , 我对象和我说,咱们分了吧,我把你绿了,如果你想打我,我不还手,不报警,不告诉任何人,你想打就打吧,反正我看不上你。我说你走吧,她头也不回就走了。我怎么就没为她没哭过骂过恨过?等她到了火车站,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想让我送一送,我说我正忙,我没空。可其实我就在她身后的人群中,我看着她上车的……她上车的时候还在回头看……她根本没绿我,我跟她从高中就恋爱了九年了……但我想不通她为什么离开。我没弄懂……
“我以为我很痛,我以为我离开她就不能活,我把她没带走的东西放在工作柜里,经常看,但有一天我不看了,我重新整理她的东西,扔了一些,过几天我又一次整理她的东西,又扔了一些,慢慢的,她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了,我发现我他妈没她也能活!”
有些事,想通才会去做,想不通,就不会做。
“嗯,我懂了,我没事的,你没事就好。”烟抽完了,烟灰一地。
我也深爱过,我也深爱着,我把你的名字刻在骨子里,刻在DNA里,但我总会把你遗忘——因为我已经快把自己遗忘。
总有一天,我会和别人提起你,故事中没那么多叹息;总有一天我会梦到你,目光中没那么多闪避;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轻描淡写地一句:我爱过你。
我被时光推着走,我拼命回头,无济于事。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一声致你,
一声致己,
一声致无边的岁月,和叹息。
对不起,这世界光怪陆离,我撑不下去了。
——伍
人间一场雨下,污泥褪去,霓虹灯更加闪亮,积水倒映着城市的模样,角落里的一株野草疯长。
谁还流浪在大街小巷,谁恋着一处废港,谁的肩膀空荡荡,谁还是少年模样?
我曾经紧握一片牡丹。
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
小孩子还在闹着,父亲赶忙握着一把雨伞追着。终于追上了,父亲揉揉小屁孩的头,熟练地撑开了伞,一把将其抱起,回家。
一路的红花绿叶只是他们的风景,我看着他们,目光一闪,突然发现他们也在看我,那小孩子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指着我这里。
邻居顺着目光看去,认出了这是我,赶忙我这边跑来,仰头冲我大喊:“杨宁,你干什么?”
我没有理他,只是略微惊叹于,原来我也是这雨中一景。
风声雨声叫喊声,雨水泪水汗水,昨天今天和无尽个难捱的明天。
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王菲轻轻唱着一句我愿意。
“喂?”
“杨宁,七点多了,来我这里吃饭吧,正好我也没吃,我给你做。”她平淡地说,“你那里好吵。”
我就僵持在雨中,任由这雨水拍打着我的上半身,淋湿我的衣服。
我没想通。
“擦擦玻璃。”我的上半身重新回到屋子里。双眼酸涩,雨水淋了一脸。
可回到屋子里,电话里还是雨声不断。
“你又在哪?”
“我在你楼下。”
紧接着,紫色雨伞在楼下一角落怦然绽放。
水波把霓虹柔柔荡漾
叶隙间透过几缕月光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里有我的故乡
一念天堂
一丝失望
抬头看 还有月亮
高山把行人轻轻阻挡
大海那边是无尽的亮光
云彩决定阔别四方
红霞忆 谁思故乡
一点荒唐
一点绝望
笑声为何还在耳边回荡
夜风作响
风铃摇荡
抬头看 还有月亮
人们都得了一种病
我把它称为遗忘
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
心却愈来愈伤
来不及天亮
只剩空荡荡
江南惹雨
风吹梧桐
便是不思量
说好了的悲伤
一个世界一个人一直想
写一首长诗
谱上曲
叫世人传唱
你没见过一个人的悲伤
你没听过无声的反抗
也从未牵住过一缕风
因为你拥有着一个太阳
不痛不痒
不痛不痒
不痛不痒
你是我的太阳
所及之处叫做故乡
从此以后
太阳不再盼月亮
就当梦一场痛一场
人来人往
错过的能够遗忘
失去的能够补偿
我演着独角的片场
就是这样
杜鹃暗香
风鼓雨 衣袖膨胀
最难忘
温热的手掌
笑渐凉
天已亮
我笑着发狂
你一人流浪
几次颓唐,
不过是你的模样
说死亡,
何处不能安葬?
说遗忘,
怎样不能遗忘?
剑拔弩张
原来生命里的一场场,
也不过是低头思故乡
啊呀,小雪,真的对不起,我写到这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喜欢你了,其实永远是我的真爱。但好像,阿香姐更适合我啊,那算了,我要正式追求阿香姐了!
但,请你相信,我不会忘掉你的,真的。
“我知道你不好受,你很难过,没关系,我会一直等,等到我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好吗?”
嘿,小垃圾。
——完
烂文:幻亦痕
破诗:幻亦痕
她唱的歌:幻亦痕
嘿,小垃圾。
故事,源自于生活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