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路过村子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那块空地，总能看到她安静地望着田野发呆。满头的银发在阳光里散散发亮，从清晨到日暮，落日的余晖一点点拉长了她孤独的背影。日复一日，她就那样以一个亘古不变的姿势静坐着，眼角泛着未被风干的泪花，在一个人的回忆里黯然伤神。
-01-
村里人都说，她是个苦命的人儿，自从她嫁到这个村子来之后，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她生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在最后一个孩子还没有满月的时候，她的丈夫就因为意外离她而去，剩她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些，但她也从来没有埋怨过命运的不公，慢慢地把自己逼成一个能干的女人，独自撑起这四个人的家。她省吃俭用，把节余的粮食卖了换钱，供孩子们上学，孩子们不争气，念完三年级，识得几个字就不愿再继续念下去。于是回来每天帮着她一起干农活 。
小儿子十二岁那年，独自去山上砍柴，山崖上一根大树倾塌压倒在他身上，两天后在一个山谷里被找到，头部失血过多，最后虽然被抢救过来，却从此成了聋哑人。
她十分内疚，怪自己没有本事把儿子照顾好，整日以泪洗面，她的精神受到严重的打击，比丈夫离世时还要绝望。
好在数月之后，她又重新振作起来。她知道这个家不能没有她，她是孩子们唯一的依靠，所以她不能垮。
日复一日，儿女们都慢慢长大，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女儿嫁去了外地，一年回来看望她一次，大儿子也娶了媳妇，自己另立门户，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从此她和小儿子相依为命。生活压力没有以前那么大了，生活水平也有了改善，她也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起早贪黑地奔波在庄稼地里，粮食够吃就行。
如今她唯一操心的，就是小儿子的婚事。或许人们总是喜欢用形式上的完美来弥补身体上的缺陷。似乎只有结婚生子，安家立业，这样的人生才算完整，没有人会去质疑这件事的正确性。
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农村妇女，她自然也逃不出这样的圈套。于是她开始四处张罗媒人给她的小儿子说一门亲事。
-02-
有一天，隔壁村的傻子媳妇成了寡妇，有心人就撺掇着把傻子媳妇说给她的小儿子哑巴当媳妇。她也知道自己儿子的缺陷，有个能生娃会干事的女人愿意嫁给她儿子就已经是莫大的幸事了，自然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于是她开始着手抄办儿子的婚事，她几乎用了自己的一半积蓄，打算把傻子媳妇迎娶进门，那场面比大儿子结婚时还盛大。这件事一时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傻子媳妇进门后，她和小儿子的家就算是完整了。接下来就是天天盼着傻子媳妇能够给她生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可是结婚一年多了，傻子媳妇的肚子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她就开始费尽心思四处寻求偏方给傻子媳妇喝下，把自家喂来过年杀的大公鸡杀了给傻子媳妇补身体，也不让自己的媳妇干太重的活。村里人都羡慕傻子媳妇遇到了一个好婆婆。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她的哑巴儿子和傻子媳妇结婚的第三年，傻子媳妇终于怀上了，而且还顺利生下一对龙凤胎。她高兴得合不拢嘴，在村子里逢人就夸他的儿子有多厉害，孙子有多可爱。
其实傻子媳妇并不是真的傻，是农村里典型的老实人，说话没有分寸，做事没有条理，其实她脑袋瓜很是机灵，只要有人指导什么事都做得来，干起农活来也比普通人更有野蛮劲。哑巴儿子也不傻，只是不会说话，听不见声音，而且哑巴的残疾也不是天生的。所以他们生的孩子并没有遗传到什么不好的缺陷，都健健康康的长大了。
只是在傻子媳妇生下一对儿女后，她对傻子媳妇的态度，就180度大转变。好像傻子媳妇就是他们家用来生孩子的机器，利用完了就没有价值了。
索性傻子媳妇还能干活，于是就让傻子媳妇不管天晴还是下雨，都去坡上干活，天不黑不能回家，最后又沦为了干活的机器，既然是机器，自然是不能吃饱的，傻子媳妇每次夹肉的时候，她都会用筷子敲打她的手，说那是留给孩子的，每次傻子媳妇多盛一碗饭，她都会用一双眼蹬着傻子媳妇，说吃那么多太浪费。
从此，傻子媳妇再也不敢吃饱，不敢晚起，不敢说任何多余的话，每天埋头苦干。
-03-
然而，这样的一次次隐忍，换来的是她的越来越得寸进尺。
不管傻子媳妇做得有多好，她都会对傻子媳妇有很大的意见，她好像觉得整个家的不幸都是傻子媳妇带来的，甚至心情不好就拿起棒子往傻子媳妇身上打。
俗话说，有压迫的地方就会有反抗。她对傻子媳妇的转变，村里的人都看在眼里，她的一对孙儿也慢慢长大，慢慢懂事，也都看在眼里。终于有一天，傻子媳妇在村里人的怂恿下开始愤怒。在她再一次把棒子落在傻子媳妇的肩上时，傻子媳妇抢过她手中的棒子，把她扑倒在地。
那一刻她惊呆了，她从没想过傻子媳妇有一天会对她进行反抗，她从来不相信傻子媳妇有一天会逃脱她的掌控。
于是她开始去大儿子那里哭诉，说傻子媳妇不孝顺她，还动手打她。她的大儿子信以为真，不分青红皂白去把傻子媳妇打了一顿，于是把她接到了自己的身边。
从那以后，傻子媳妇终于自由了。傻子媳妇终于可以想吃饭就吃饭，想睡觉就睡觉，想回家就回家。傻子媳妇终于有了自己的积蓄，哑巴也会把自己干苦力挣的钱上交给傻子媳妇，他们打算把这些钱攒起来以后给儿子娶媳妇用。从她走后，傻子媳妇把整个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村里人都在议论，傻子媳妇怎么突然就不傻了。
-04-
她来到大儿子家之后，本以为可以和以前一样，主掌整个家的财政大权，没想到遇到个比她更强势的大媳妇。
在大媳妇面前，她不过是个老眼昏花，耳朵还不好使的老太婆，大媳妇的观念是只要不让她饿着、冷着，就算是尽到了一个做媳妇的义务。而她的大儿子，对此也不会多说什么。
她想干点什么的时候，大媳妇总嫌她慢吞吞的，做得不好，不让她干。她的耳朵越来越不好使，大媳妇每次和她说话都要很大声她才听得见，大媳妇也很不耐烦，就很少和她说话，每次就算说话都想是在吼她。
以前和傻子媳妇住在一起的时候，她每年都会把家里杀的过年猪分点给她嫁在外地的女儿，如今在大儿子家，大媳妇可不乐意了，把家里的腊肉全部锁在柜子里，有一次大媳妇出远门，甚至把米也锁了起来，她只得到邻居家去借了一碗米来，然后在门前菜园摘一把青菜凑合着吃。
每次想到这些，她就特别难过，在来大儿子家之前她哪里受过这些气，从来都是她对别人呼风唤雨的，如今却要整日看着别人的脸色来过日子。
就算吃穿不愁，她也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她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呆，想起以前的种种，才知道以前和傻子媳妇住在一起的时候有多好，但如今，她也没有脸再回去。
最后她提议要一个人搬出去住。儿子和媳妇也都同意了，并答应一个月给她固定的生活费。
-05-
如今她一个人住在一间狭小的木质的偏房里，下雨的时候会有些漏雨，但在她看来，比起受别人的气来说，那没什么要紧的。
虽然一个人很孤独，但她也乐得自在，她把四季记得分明，把日子翻来覆去的过。
当南飞的燕子把春泥衔回老屋筑巢的时候，她卷起袖子开始去菜园里播种，当夏天的萤火虫在院子里嬉戏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明天该去玉米地里除草了。
大多数时间，她拖着自己蹒跚的身躯，艰难地行走在落日的余晖里。偶尔会去邻居家串个门，但都不会有人和她说话，因为说了她也听不见。
有一年冬天，下着很大的雪，她缓慢地移动着脚步去井边打水，脚下一滑从一个陡坡上滑了下去，她一个人在雪堆里睡了一个多小时，才慢慢清醒过来。没有一个人发现她摔在那里，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本来身体就日渐衰弱，这一摔就更是把腿摔出了毛病。
从那之后，她也很少再去地里干活，儿子们给的粮食也够她吃好几个冬了。
她时常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早上也起得特别早。
她经常搬一根椅子坐在村子里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那片空地上，静静地望着田野发呆，一坐就是一整个早上，再加上一整个下午。
落日的余晖把她孤独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上次我回老家路过田野，看到她眼角泛着零星的泪光在喃喃自语，她说她这一生，已再没有任何期盼，只盼着死神能够早日把她带离人间。
☞本故事根据我的原创诗歌《孤独的守望者》改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