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看店呢,路过一个阿姨,站在玻璃窗外看我的麦饭石小磨,邀请她进来看看,外面冷。
阿姨看起来六七十岁,身体硬朗,带着一顶褐色的毛线帽子,穿着她们这个年龄的棉衣外套,倒也收拾的干净利索。
估计是看天气好,家也住的不远,出来遛弯逛逛街晒晒太阳的。
进了店里,就仔仔细细端详起小磨来,一口浓重的沂水口音,我要努力听才能听得懂,阿姨说:
“这么大小,刚好使,坐一块空心砖上就正好”。
“虽然说现在市场里机器磨的豆汁也好也快,还是使小磨,你就泡开豆子,倾磨倾磨,磨嘴上套上一个纱网袋,磨好了,烧开,是真好喝”。
“要不你就把磨好的豆汁接一茶缸子,和上面擀面条,溜滑也香。”
“再不,你就把豆子泡开,然后使笼布倾沾倾沾,再晾晾,然后放磨里,倾磨倾磨,磨差不多,就用箩子箩,然后和面擀面条,就是没有豆汁擀的那么细了,倾粗,可是好吃,也都是豆子香味。”
阿姨继续说:“我以前住东关的时候,有个姊妹,买五斤糯米,泡到一捏就碎,然后就上磨倾磨倾磨,说话啦呱的磨,五斤,泡开好大一盆呢,底下接上纱布袋子,倾磨倾磨。”
“等到都磨完了,把纱布袋子搁一小棍上晾着,倾滴水倾滴水,等到水都滴干了,底下盆里把上面一层清水倒掉,就是厚厚的一层面子。”
“切成一块一块的方块,搁外面台子上晾着,下午的时候,手一搓一搓就都碎了,就一小包一小包包起来,我还寻思包那么小包干什么,说找个大布袋我给你张着,一块糊喽糊喽装上就行了”。
“那姊妹说,一小包正好够包一顿汤圆子呢。!”
“等到都收拾好了,给我一小包,我回家包了吃了,是真好吃,溜滑。”
我看着阿姨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担心她口渴,说,大姨,到里面坐一会吧,我煮点茶给你喝。
于是就坐下了,倒上了茶水,说不渴呢,刚在家里喝过了。
我就说,大姨你们这辈人呢,什么都巧,都会做,我们这辈比你们就差的远了,很多你们会的,我们都不会了呢。
就说吃的吧,烀个渣豆腐也好吃呢,可是我就不会啊。
大姨说,“我那个媳妇才会做饭呢,她是四川人,一块腊肉呢,看着灰不溜秋的,人家切吧切吧,扔锅里,秃吧秃吧,炖上,快炖好了,把生菜切一块一块的,放进去,炖好了,生菜也是肉味,可好吃了。”
“前些日子,她娘家又给邮来了一大箱子,两个人费大劲才抬家里,我一看,灰不溜秋一块一块的长条,都是腊肉呢。”
“收拾出来了,一块块挂北阳台上,天天就切一块炖着吃。”
“天天就炖着吃,各种菜都能放,也不像咱们似的肉还炒着吃,就是各种炖,炖好就叫我吃。”
“还会腌各种酸菜泡菜,搁坛子一泡就好吃,坛子还是娘家带来的,有一次我孙女说起这个酸菜坛子,我儿子喜老不地说,菜坛子和菜汤水可都是你妈的嫁妆呢!”
“我就没听说,还有拿菜坛子菜汤子当嫁妆呢。”
“有一年,我那个女亲家来,你说带了什么?我娘来,带了个泡菜坛子,还带着汤和菜的。你说说这一路上汽车挤火车的,得多费事。”
“我一问为什么要费劲带坛子汤过来,说是老汤,说泡菜是得她们那里的水才好。”
“我那个亲家来了些日子,做什么饭也吃,我做油饼面条都吃,就是不吃煎饼,顿顿都是米饭,她要做饭就是干饭,我说,又做干饭啊,就说怎么给米饭叫干饭呢,赶紧来吃啊,我就吃一碗。”
“前些日子,我媳妇收了一包蒜,她爹娘给邮来的,我就说,咱们这里也有蒜啊!媳妇说,不一样啊,是我爹专门到山上挖的野蒜啊!泡上了,也真怪好吃,一打开泡菜坛子,满屋都是蒜味。”
“家里那个辣椒,三个一串,五个一串的,有这么大,阿姨用手比量着,一给邮就邮那么大一包,泡上也真好吃,什么都能泡,鸡鸭鹅肉的也都做的灰不溜秋,也都好吃。”
我问,“大姨,你几个孩子啊?”
“我俩儿一个闺女呢,这个是大儿子,小儿子在济南,那时候还没毕业呢,被省设计院留下了,现在当官了,大儿子也是没毕业就被医药公司招了,毕业就来医药公司了。”
“我命不好啊,我那个闺女得病没了,女婿是清华大学博士生呢,闺女是清华分出来的学校毕业的,也考了博士,考了最高学历的会计,那一年得了症,没了。”
我看着大姨的眼睛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
忙说,“姨你的孩子都培养的很好啊!”
“俺那个家庭,在俺沂水很多人都知道,一个家庭,弟兄四个,考出三个好大学生,俺那个老汉就是大学生呢,说什么来,我命不好,俺老汉也没有很多年了。”
我说,“大姨,人得想的开,谁一辈子都不定摊上什么事,往开处想吧。”
“反正就是想的开想不开的,忘得了忘不了的,就这样过吧。”大姨低着头,擦了两下眼睛,也不看我。
“俺妯娌四个,我是老大,都不这不那的,四家九个孩子,就俺大儿学历低,是个本科,四个博士,四个研究生。”
“我平常常到过道里坐坐,天热过道可凉快了,风响大,也都到过道里玩,有个孙女她婶子就跟我说,大姨你要是缺钱就问恁家俺大哥要,俺听说那个大楼里就他说了算,可趁钱了。”
“俺从来不问俺儿识多少钱,也不问他要一分钱,不就混口饭吃吗?哪那么容易,操多少心要担多少责任,俺不想俺儿当官,官是那么好当的吗?当个好官不易,当个孬官不如不当。”
“有一次俺孙女说,俺爸单位选举都让俺爸说了算,俺爸光喜不答应。”
“你爹不能当大官,当大官得有当大官的脑子,当大官得有当大官的命,你爹没有。”
“可是俺二叔在单位当大官呢?”孙女说。
“恁二叔有那个脑子和学历啊!人跟人不一样啊!恁爹就安生上个班就好!”
我说,“大姨,你有六十几岁了啊?”
大姨说:“闺女,我七十五了,俺大儿五十二,俺儿媳妇五十了啊!”
我说,哥家几个孩子啊?
“一个啊,十八了,过年就考大学了。”
我说,不再要一个啊?
“前些年,我就说,闺女小子的再要一个,长大好作伴,儿媳说,我三十多就没有那条了,还说什么来,都不能说了。”
“前几天我跟俺大儿聊天,大儿说起,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都不学好了,我说,我怎看着那些五十六十多岁的人,也不学好呢?”
“我常常坐在过道里看人,就觉得现在的人,一茬不如一茬了,穿的衣服都越来越好看,人不行了。”
“俺大儿说,娘,你天天也不见出门,看事还怪透来。”
“俺是不出门,可是天天坐过道路边看人呢,时间长了,就看透了。”
“有一次,一个不认识不知道哪里的小媳妇喊我,说大姨你过来,我给你啦啦呱,我赶紧起来快乎的往家走,边走边问我往哪里走,我说我害渴了,回家喝口茶呢!”
“东家长西家短的话,俺从不说,也不传,人这一辈子,好好做人都不知道会摊上什么事,可不能不好好的。”
我看大姨老摸鼻子,鼻子有点红,估计感冒了,痒。
起身给她拿纸,递给她,大姨没有接,说,我兜里有带的纸呢,随即自己掏出来,擦了擦鼻子,说没有留鼻涕呢,痒痒。
把倒好的茶水,又端起来,说,大姨,你喝点茶水吧,这是红茶暖胃的。
大姨端起来,说,我不渴,闺女,我没有喝,你再倒进壶里吧,我没喝,不脏,别浪费了。
我接过大姨递过来的茶杯、把茶倒回杯里。
我说,大姨,现在日子已经很好了,多往开处想,天好就多出来走走,随时可以到我这里喝茶。
大姨起身,告诉我,我该回去了,闺女,你这小磨真好。
我说,
“大姨,你要真心喜欢,我送给你一个吧。”
大姨说,
“可不能要你的东西,都不容易,我要喜欢我自己买。”
我说:“好的大姨,你来给我本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