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原创:天河奔骁 图片来源:网络空间
想起一棵树,一棵枇杷树。
老家宜丰的农村,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大凡能长植物的地方,常常有它。
奶奶家土宅子西边三四十米处,是山坡,坡上是一畦一畦的菜地,坡下有一块掌形状稻田,一条小路紧挨着山坡和稻田,成了通往山里另一个村庄唯一的便道。菜地、稻田和小路交接处,高高耸立着那棵枇杷树。它汤碗那么粗,高七八米,枝繁叶茂,居高临下,玉树临风,俯视着身下的便道。树的风景全在奶奶厨房的窗眼里。
碧绿的叶,黄白的花,金色的果,又浮现眼前……
9岁那年的下半年,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患了急性肾炎,休学住院了。某天半夜,我突然听到刺耳的锯板声——链霉素副作用致耳鸣——那是一段不能安寝的痛苦日子。父亲跑了周边好几个县寻求青霉素,替代链霉素,才使我不致于失聪。住院多久,不记得了,感觉就是度日如年:医院里整天看见愁眉苦脸的人,听到各种各样的呻吟,隔三差五看见抬出死去的人。记得年前出院的时候,我身上的浮肿还很厉害,医生说得回家休养。
寒假的时候,我随父母回到了宜丰车上的奶奶家。奶奶见了我,抱着我掉了泪。跟我父母说,你们工作忙,照顾起来不方便,孩子就留下吧。
春节后,父母带着弟妹走了,而我就留在了老家。
我的饮食有特别的要求——不能吃盐。住院治疗的时候,常被父母要求吃无盐的猪腰子,如今想起来还反胃。上世纪七十年代,是计划经济时代,在农村,白糖是稀罕物,一般农家只有到逢年过节,在待客的米果里放些许糖,多为红糖,牛屎糖(蔗糖),白糖很少,我父亲那时是供销社的采购员,能就便多弄一斤半斤的,糖成了我的主要的菜肴,我的专享。奶奶家待客的米果,从此改碱水米果。
奶奶常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拖根长长的竹竿,颠着裹坏变形的小脚,来到枇杷树下,在竹竿上端绑上镰刀,歪着头,伸长颈,擎着竹竿,割下枇杷宽大的叶子,洗净,晾干。然后,掺入我不认识的植物种子、树皮等,煎水让我喝。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民间有个土方剂:枇杷叶煎杏薏仁,滑石通草茯苓皮,栀䜴宣中清郁热,肾炎水肿最相宜。
爷爷奶奶的精心照料和中草药力下,半年后,我蛋白尿消失,浮肿消退,身体痊愈!爷爷奶奶救了我,枇杷树救了我。真是神奇的叶子!
秋末冬初,枇杷树开出一朵朵黄白色的小花,花型小,有淡香,腊月花开犹胜,赶上一场小雪,真有"负雪扬花"之风韵。
冬去春来,枇杷树上结满了青青的毛茸茸的果子,一嘟噜一嘟噜的,果子与叶子交相辉映,远远望去,碧绿丛中,简直装点了满树翡翠。到了四、五月份的时候,满树果子犹如金灿灿的算盘珠子,夹杂在碧叶中,那叫一个硕果压枝,灿若金珠。平凡之花竟然结出可口之果,出人意料!
奶奶告诉我,她亲手栽下的这棵枇杷树,已经有些年头了,那年她改嫁给了现在的爷爷。
我喜欢吃枇杷,奶奶常常把摘回黄橙橙的果子,用山泉洗净,剥了皮,去了核,喂给我吃,满脸慈爱看着我。我吃得满意,她喂得满足。
有一天,我说,奶奶,枇杷太好吃了!我想种好多好多的枇杷树!奶奶说,小孩子不许再说这样的傻话!她说,枇杷树会召妖怪;她说,赶上枇杷树死了,那栽它的人也就活不长了……
这一年的冬天,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袭卷而至,那晚,雪压竹断,劈劈啪啪的脆响,无数次惊醒我。一早起来,看见那棵枇杷树连根拔起,倒伏在土坡下,横在小道上,我惊呆了!
树挡了道了,爷爷没顾得上吃早饭,拎了斧子把它砍成几段。
我很伤心。尤其担心。
…… ……
多少年过去了,那棵枇杷树春夏秋冬里的样子,倒伏在路上被砍成几段的样子,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奶奶在枇杷树死去后的十几年里,依然活得好好的,可最终还是在她73岁时驾鹤西归。掐指算来,她离开人世二十四个年头了。她拿小竹枝惩罚我时怒目金刚的样子,她笑着骂我傻瓜时嗔怒的样子,她慈爱喂我吃枇杷时满足的样子……历历在目!
孩提时代,我曾跟奶奶说,等我赚钱了,我要买世界上最好吃的枇杷给她吃,我曾跟奶奶说,我会娶漂亮贤惠的妻子让她看看孙儿多有能耐,我曾跟奶奶说,我会生好多的孩子放假了就把孩子们带回老家陪她讲开心的事情,我曾……
没能让奶奶等到兑现诺言这一天,我心痛!一如我当初看到那棵倒伏被砍的枇杷树。
一棵枇杷树,让我想起一位爱我且我爱的人,想起那些关于爱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