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华
刘子腾
魏昭王十九年，王薨，魏圉继位，是为魏安釐王，翌年其弟魏无忌受封信陵。
八月三日，大梁。
庭落荷谢，枯雨潇潇，残荷被雨撞出凉凉秋意。湖上凉亭有二人相对。
少年头戴冠，两侧有组缨下垂系于颌下，脑后辫发上挽，包入冠内；身穿窄袖云纹长袍，腰系宽带，这是贵族的常服。他饮尽最后一口茶，指间抚弄温热茶杯，不语。一旁摆弄菊株的人，虽说才值中年，眉宇间却深刻上岁月的烙痕，半生戎马将他过早催老。
秋已尽兮景萧条，郊野风光最难耐，微风过处兮知寂寥。少年似有些茫然，秋风一起，这园子萧疏许多。
中年人手中动作不停：公子为何这般消沉？倒也萧瑟不了几日，秋菊一开，又是如云似霞。
将军雅兴。少年轻笑，半垂眉眼，温润谦逊。
老头子罢了，中年人笑起来隐有倦色，日日种草莳花，饮酒煮茶，看小女一天天长大，自觉足矣。
隐却笑颜，中年人抬眸，慵懒的目光凝出锋锐：只不知公子为何事而来，老臣惶恐啊。
少年人原本臀部贴于脚跟坐于长席上，闻言改坐为跪，两手在胸前合抱，头向前俯至额触双手，连拜两次：晚辈有不情之请，还望将军成全。
中年人提臀坐正，伸出右手请少年讲下去。
将军可知王已封我于信陵？
略有耳闻。
那么，少年略一顿，眼眸忽然凌厉起来，似有刀戈争鸣，将军可愿随我去信陵，重整兵马震我魏国雄风？
这……中年人低头沉吟，实不忍拒绝公子，只是我年岁已高，不适于拼杀。现只想在天气真正冷下之前，看到秋菊盛开。
将军，秦国铁蹄已踏上我魏国土地，各诸侯国均对我大魏虎视眈眈，将军正值壮年，难道忍心以年老为由，看我百姓困苦，故国难以安宁？
中年人在少年的步步紧逼下终于叹了口气：若是早些年，我必将横刀跨马，辅你征战天下。将军笑笑，自嘲那种，可我真的老了，老得不愿再看见杀戮，骨子里的血都已经冷下，再也不是喝一壶酒就上阵杀敌的将军。
风吹进凉亭，雨丝打在两人脸上，微凉。
公子年少，有征战天下之志，还望成全一个老父亲苟享天伦的心。
公子默然。
忽听女童娇唤爹爹，公子惊异抬头，只见一髫年幼女张开双臂急急奔来，双足一蹬便扑进将军怀里，糯糯软软地撒着娇：女儿午觉起来不见爹爹，可是心急呢。
魏公子在此，不得无礼。虽是这么说着，做父亲的面上却无一丝厉色。女童也无甚畏惧，只不情愿地爬起来与公子见礼，偷眼觑公子，撞见公子对她含笑，又赶忙低下头去，表现出乖巧的模样。
既将军心意如此，无忌便不再叨扰。公子行礼欲退。
将军唤住少年，并不抬头，只道：公子有威服九州之气，若愿屈尊寒舍，老臣马上方略或能略尽绵薄。
公子喜，以师生之礼长拜道谢。
扬鞭，绝尘。
亭内，揽着小女的将军长叹：爱居何处，爱丧其马？天下，到底什么是天下？怀中女童为父亲脸上深重悲切所惊，怔怔不知所措。
魏安釐王四年，华夏纷争，魏国节节失势。
华阳战役，走芒卯，虏三将，斩首十三万。卷、蔡阳、长社皆为秦所夺，上庸、南阳俱被秦所占，魏国折兵失地，元气大伤。信陵君为解国难，延揽食客，养士数千，自成势力。
阳春三月，大梁。
前线战事紧急，边境冰封雪寒，然国都大梁早已是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欢欢喜喜地迎接雪后春来的日子。
听闻王宫内已准备不日外出骑射猎鹿，各贵族王侯也急不可耐地换上轻便春装，命歌舞伎奏起靡乐，摇扇敞衣，抬头只觉盛世春光实难相负。
外城府宅内，庭院中垂柳枝枝舒展一如黛眉。徐徐风来，条条丝绦撩动湖水，水天一色，湖上凉亭点缀其中。
将军端坐凉亭，手执黑子轻扣棋盘，微微沉吟。虽说黑子步步点在白棋要害处，但方才白子一顶，将军着实有些无措。他尝试向前打吃，白子立接，在黑子被迫破眼后，白子一扑一粘，生生在黑棋的空里造成劫争。
好，好啊。将军不禁抚须喝彩。
对坐的是本该在封地的公子无忌，此刻垂眸摩挲白玉棋子：将军谬赞，投机而已。
公子过谦了。将军双目看住公子，满眼含笑。公子布局投子，初似草草，绝不经意，及一着落秤中，瓦砾虫沙尽变为风雨雷电疾定全局，堪称国手。
听此褒奖公子也仅淡然一笑，眉间有丝落寞：无忌不才，报国无力，长期耽于游弈自然有所领悟。
将军脸色严肃起来：前线吃紧，对公子来说未尝不是机遇。
将军所言极是。公子略颔首，芒卯奔逃，孟尝君必将失势，如此我便少很多牵制……
正待细说，见如姬荡舟而来，俱闭口不言。月白色菱纹长裙曳地，腰束翠带，益发显得她身姿纤如细柳。发式亦简单，只用一根玉笄绾住秀发，垂下点点流苏。软软微光下，青丝柔柔，女孩巧笑倩兮，裙裾翻转如云。
公子一怔，好似盘古手持巨斧凌空劈砍，混沌崩裂，神女以光的姿态傲然出现，从天幕后遥遥伸出柔荑，不禁悄声吟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将军闻言，回首注目公子，公子混不觉，大异于常，将军唇角晕开笑意。
爹爹，你们在谈什么呀？如姬上前挽住父亲的臂肘，扬起尖翘的下颌，阳光照耀下，隐约可见颊上细细绒毛。
女孩子家家，管那么多。手指轻刮女孩小巧鼻尖，女孩不满地皱皱鼻头。
如姬略一扭身子：哼，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两手交握背到身后去，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开了：左不过是打仗称王的事，谁得这天下，于我这小女子又有甚么干系？天下，还不及家中园子有趣。
春光将少女的发色染成乌金，成为公子一生的温暖。
将军看着女儿的背影，对公子苦笑：这孩子，都被老夫宠坏了。
公子只看着一蹦一跳的娇小身影渐渐远去，不语。
多年后，夙夜酒醉中偶一清醒，凉风中公子只能记起女孩美目流转，笑靥如花，而后如白鸽起落着远去，再也不见。风凉，公子忽又饮下一口烈酒，朦胧醉眼中，怀中美姬便有几分似是佳人当年倩影。
守寒窗，一点孤灯，照人明灭。
此后几年，信陵君声名愈旺，渐有烈火烹油之势，相传门下食客多达三千人。威名远播，各诸侯国颇为忌惮，常年按兵不动，不敢对魏发难。
魏安釐王十一年，范睢入秦，向秦昭王提出远交近攻战略。秦昭王大加赞赏，迅速出兵进犯魏国怀，魏国上下惶恐。
当时魏国已露衰象，将才稀缺，国库亏空，朝堂上下竟无人敢于领军抗秦。无奈，公子无忌临危受命，手握虎符走上注定失败的征途。
炎节三夏，怀。
秦兵不愧称虎狼之师，旗号严明，纵横有序，锐不可当。清一色玄黑战甲，黑压压地覆盖原野，炎炎夏日中反射耀眼强光，刺得魏卒两眼酸痛，亲临战场的魏军，都忍不住叹息：可惜，魏武卒早已不再。当年吴起一手创立的魏武卒，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助魏国达到鼎盛。而今，魏武旗帜倒在漫漫烟尘中，烈士枯骨深埋旷野，夜夜悲号。
公子在帅位上咬牙，烈日当头，秦兵竟无一人抬手拭汗。反观我军，众将士互相倚靠，懒洋洋一片，队形纷乱不堪，尚未开战便失掉气势，白白得被敌军看了笑话。
公子深叹一气，似乎已经预见了这场战役的胜负。
鼓角齐鸣。
草丛中的鸟雀忽的惊飞。
若是士卒为羊，纵是将为猛虎又何如？
在密集如雨的秦弩压迫下，魏卒除束手别无抵抗之法。甚至有士兵仓皇逃窜，前军拥成一团，进退无措，公子捏紧拳头，接连下令，奈何兵将各有所恃暗藏私心，军令不达，纷乱如散沙一盘。
忽听号角声响，在空旷的原野上显得极其悠长，听者无不心神颤动。却见秦军前排弓弩手后撤，车骑兵催动战马缓缓上前。马蹄下，大地隆隆作响。
巨鼓雷鸣，骏马疾驰。
魏军三千，不多时，死伤殆尽。
天际绯红。
公子颓然四顾，只见秦国将军端坐战车上，饮酒自若，冲他遥遥举杯。
眼见士兵大败慌逃斩不能禁，公子以国库及家资重赏秦军人头，终苦战月余。怀，失守。
次年，秦太子外质于魏死。
越后年，秦拔魏郪丘。
开春，公子领军还乡。当日将士三万，今只余五千。
原已开春，不想忽降大雪，公子命将卒安营扎寨，稍事休整。待见各将士皆入帐歇息，公子方转身进入军帐。帐中一青衫客早已端坐等候，面前的红泥火炉上滚着热酒，鲜香异常。公子举起紫荆铜壶，为青衫斟至八分满。但见酒体如琥珀透亮，有金黄色泽微微流转，轻嗅，一时竟分辨不出是何物所酿，只觉香气如烟如雾轻柔萦绕。
先生请。公子微起身，做出请的手势，是年前的猴儿酿，乃府内小厮入山偶得。
侯赢并不推辞，微啜，只觉绵柔入口，清爽回味怡畅，不禁倾杯饮尽，饮后空杯仍留一丝幽雅沁香：闻说猿猱春夏储杂花佳果于石洼中，隆冬不取，酝酿成酒，香闻数百步，是为猴儿酿。原以为世人谣传，不想果有此物。侯赢稍顿，感受着酒酿在唇齿间的回甘，如斯珍品，公子待侯生不薄啊。
公子起身复斟酒至八分满，清冽液体在杯中悠悠：实不相瞒，无忌有一事想请先生指教。
不敢。
先生古稀之年仍随无忌在外三年之久，无忌感激不尽。不知三年间，先生对无忌看法何如？
侯赢整衣敛裳语气庄重：公子信陵之名如芝兰沁人，飞仁扬义，驱驰当世，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霓，他日必将称帝为王。无忌正把玩手中的茶白瓷杯，眼风忽的一凛：先生酒醉失言了。若论称帝，也合该无忌兄长来，忌岂敢自立？
侯赢一震，起身长拜：老臣并非酒后胡言。臣已过古稀，无甚牵挂，纵是获罪，也不虚此言。
若无公子赏识，侯生至死也仅是个守门小吏，国士遇我国士报之，臣斗胆，并不识什么魏国国君，臣只誓死追随魏国公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臣身贱位卑尚不甘任人宰割，公子心有鸿鹄大志，难道甘心被人压制？
公子忽的抽出佩剑直指侯赢胸膛：大胆妄言！此番叛逆辞论，罪不容诛。
侯生断言，公子不忍手刃老臣。侯赢毫不躲避，幽幽地说着，公子便是如此，虽有帝王之骨却无帝王之心啊。
何谓帝王之心？
黑且辣。
公子凝视侯赢，慢慢移开青铜长剑，面色变得有些微妙：先生见解果然独到。
实不敢当。依侯生愚见，此场博弈中，若是公子有心争夺，早便赢获全局。然公子那颗屠龙之子迟迟未落，怕只是避不开道义礼法罢。
确然。无忌受罚、兄长趁夜偷送包子依稀还在昨日，谁想转眼便是手足血弈，虽处一室却不得不手执尖锐敌对而立。
火舌窜动，公子面庞明灭不定。
帐外雪正紧。
翌日拂晓，帐内早已光辉夺目，小步卒辛申好奇地掀开帘子，刺眼的白光倏地射进帐篷，辛申慌忙放下帐帘，眨眨被刺得有些酸痛的眼睛，又撩起帐帘向外望去，天地俱白，那雪竟密密下了一夜，仍是不停，如搓绵扯絮般纷纷扬扬。
辛申看着茫茫大雪，头也不回地推推身边躺倒的同伴：起来起来，多大的雪。同伴只是闷声哼了哼，并不答话。辛申不耐，伸脚一踹，若是平日，早就骂骂咧咧和辛申厮打起来了，今天却毫无动静，不满地咒骂一句，有气无力的。纵是再粗线条，小步卒也感觉到不对劲，转身去看同伴，却见同伴蹙眉仰躺着，面色潮红，前额上铺着一层薄汗，痛苦难耐。
听说军旅极有可能发生时疫，蔓延极快，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传至一军，不禁凛然，慌忙披上军袍向军医所在的帐篷跌跌撞撞而去。
已是日上三竿，雪方停。
虽在雪地里，军医仍急出一身汗。近百人昨夜受了风寒，多是刚束发的年岁，许是不曾雪夜宿营，少年心性，偷偷溜出军帐不想着了凉。冬春交接之时，风寒一不留神便成时疫，危及全军。此类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如今军队里人人自危，对受了风寒的人唯恐避之不及，惶惶不得安生。公子嘱托务必遏止风寒的蔓延，眼下别无他法，只得在各个军帐前遍洒浓烈的烧酒，药箱中的艾草也倾数拿出，为风寒严重的将领做艾灸，余者焚烧，随军同行的巫师不断做法祈福，祈求上苍保佑此难逢凶化吉。
然而等到入夜，感病人数剧增，辰时前来为同伴请病的小步卒，也不幸感染了时疫。听说在午间吃饭时把食物全呕了出来，现下已烧得滚烫，说起胡话。军医听后，急急地赶过去，辛申已被人安置在病帐中，即使昏迷也极不安稳，反复咳嗽不已。
前来报信的老军也跟着过来，叹息道：娃子可怜呐，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捡条命回来，又要给阎王收走喽。
说什么呢，晦气。有人不满呵斥。
军医挥挥手将他们都赶走，掀帘进了帐。辛申躺在垫上，盖着被褥仍是发抖，喃喃：娘，冷啊，冷。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军医抬手为他号脉，听着他一叠声地呼着娘亲，心中发涩。辛申平日里是军中顽劣少年，有时需公子出面亲自整治方听训导，然而战时勇猛当先，已取得数颗秦军人头。从不曾见到他如此疲弱无助的样子。此刻军医才想起，他仅是舞象之年。不免哀叹乱世年间，哀鸿遍野人若蓬草，无依漂泊忽然而已。
如此过了三日，士卒一个接一个病倒，又一个接一个死去，军医彻夜不眠，再站起来脚步虚浮，险些摔倒。
出了军帐，抬眼见到公子遥遥冲他招手，军医向前行礼，公子虚扶一下：不必。转而问道，如何？
时疫蔓延太快，救助只是杯水车薪，况且，军中药物将尽。愁云笼罩医师眉眼间，久久不散。
公子似是没有听到，抬头望着满天的星子。料峭的夜晚，公子唇齿间随呼吸有白雾弥漫，转瞬即散。
待到公子垂首，眼中已是凛冽精光：解脱他们!
次日，军中病人病情迅速恶化，待到巳时三刻，最后一人也不治身亡。军医说是昨夜太过寒冷，被褥单薄所致。大家都接受了这种说法，偶有人想提出异议，四顾一下也便缄口不言。不论事实何如，时疫没有继续蔓延，众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至于那些死去的人，又与他们何干？这本就是独活的年代。
午时，艳阳当空。
边境一带积雪常年不化，层层覆盖，下层冻土实难撼动。然不闻将士怨言一丝，其手下动作也未有松懈丝毫。只缘公子默然执戈，挖坑掘土从未停歇，亲兵曾试图劝公子入帐歇息取暖，却遭厉斥：将士英魂独不寒耶？待到深深的坑穴被挖出来，最后一具尸体也被放平躺在泥土中，公子石像般伫立良久：掩土。
黑褐色泥土一抔抔洒下，渐渐覆盖昔日战友双膝、军袍，臂膀乃至眉眼，曾经亲切鲜活的面颊此刻冰冷坚硬，浓浓的死灰色与泥土相融不辨，有年轻的士兵禁不住一声啼哭，又被身边的人一捅腰际，生生忍住。
悲痛之情好似凝出实体一般，遮天蔽日，黏稠浓郁笼罩在士兵头顶身侧，久久不散，狠狠挤压着每个人的心。
公子蓦然拔剑高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歌声苍凉嘶哑，似长风迅疾驰过旷野荒郊，飞鸟倏忽划过长空云天，凄烈高亢。起初有人低声轻和，逐渐地应和的人愈来愈多，最终数千将士放声而歌，似是雷霆咆哮，又似老鸹悲号。军医遥遥望着白甲束冠的公子，回想昨夜当他听了公子的话，不顾失礼惊愕地喊道：公子可是要我一介医师以药为刀？
是。公子逼视他，难道医师宁愿眼睁睁看着数千军士感病丧命？
军医呆呆地看着公子。的确，为保全军，这是最直接可行的办法，可他们都是病人啊，老李头家里有个等他回家的小娇妻；展喜的家都没了，打仗时冲在最前面，命都不顾；阳虎那小子被秦军射瞎一只眼，愣是活了下来；还有辛申已经迷迷糊糊地叫了三日的老娘……他们不是简单的弃子，而是活生生的人呐。
他们，还活着啊。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张嘴却是哑然。
你是医师，会让他们无痛苦离开。公子远去再不相顾，冷风送来他的低语，寒意甚于北风。
此刻他与公子相隔几队人马，远远挥手转身，深深浅浅的足印渐消失在苍茫雪光里。一封请老文书静静躺在帅帐。
春来莺啼，公子归。
王设宴款待公子，收回虎符，状似无意地收入袖中。
时如姬已为王宠姬。相对无言。
长夜如斯呵。
公子罕见地有些醉意，半倚长桌，月白衣袖拂地铺展出流云的纹样，神色空洞，浅浅笑容有些寂寥。彼时天真豆蔻已为他人妇，举止投足合规合矩；翩翩公子眼中也多了他人难以读懂的风尘沧桑。二人相隔咫尺，然咫尺若天涯，胸中千言启唇却化作一句安好。
已是春光不再，旧日难回。
魏安釐王十九年，秦围赵邯郸，平原君告急。
侯赢献策：公子何不窃取虎符以号魏军？
公子清亮目光一扫，心中已将得失计虑明白：窃符？如此怕是愈遭皇兄记恨。
此举虽有不忠君王之嫌，却实利于大魏。赵魏唇齿相依，若秦灭赵国，魏国岂能独全？
故无忌便一赌王此番不会对忌正面发难。公子转瞬却沉下眼眸，只这样一来，最终战役便迫在眉睫，无忌不可能再苟活于包容，附属于王兄。
月凉如水。
侯赢心知公子仍未狠下心肠，并不多言将话锋一转：窃符一事请如姬前去，再好不过。
为何是她？公子眼角微跳又不动声色地按捺下去。
如姬常出入大王宫室，臣听闻公子为如姬报父仇了其夙愿，如姬深受公子大恩，言称愿为公子死。
公子罕见地有些急切，有些颓唐：我为如姬报仇，并不图其感怀更不想她为我效命啊。
公子礼贤下士，纵要我辈文身吞碳，亦无所辞。
公子沉默良久，一声苦笑：礼贤下士，还是市恩买好？
如姬父仇，实乃无忌所酿。将军归隐然余威犹在，与忌来往颇繁，大王忌惮久矣。此次忌远征，大王岂肯错失良机？无忌受将军教诲良多，却连累将军丧命，若今累及其女，无忌来日有何面目去见将军？
月影疏疏穿竹而过，落地斑驳，似琼瑶玉碎银纱曳地，落得满室薄凉。公子神色飘忽不定，可叹我这一生计较得失算计良多，不想到头来竟算上了你。多想护你天真无邪永如白鸽，然而竟是我要亲手将你打下枝头。
公子，侯赢沉声呼道，公子所虑乃天下大局，此危急存亡之时，行事万不可失了平日风范。
风起，公子侧身立于风中。
无忌明白，先生勿虑。
魏安釐王二十年，信陵君无忌矫夺将军晋鄙兵以救赵，赵得全。
闻说公子策马跨过魏国国境时忽有鹞鹰唳嚎，公子心有所感回首眺望魏都，然而隔着大漠荒烟，仅见斗石枯杨断雁残碑，西风飒飒，公子对大梁遥遥躬身，低喝：取酒来。众人面面相觑无措，一亲兵排众上前解下腰侧酒壶，双头呈上：酒甚低劣，望公子宽恕。公子并不答话，大口饮下。征兵喝的都是土酒，不讲究酒香余味，只一味地辛辣，御寒壮胆都极有效。公子眸色低沉，轻声道：无忌深负厚望。倒转酒壶，将酒倾倒于砂砾之上，躬身再拜。同行随从不敢耽搁慌忙下马俯身，暗暗疑虑不知公子祭拜何人。
公子不言，策马，落日余晖染红荒漠茫茫。
三十年，公子归魏，率五国兵攻秦，败之河外，走蒙骜。
后王惮公子，免上将军一职，公子称病不问政事。终日饮醇酒近美人，夜夜笙歌。
魏安釐王三十三年，公子伤于酒色死。时，窗外荷叶正田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