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宾馆门前,有个卖杂货的铺子。铺子货架的角落里,零落着一尊巴掌大小的青铜观音佛像。佛像面目安详,体态匀称,却罩着灰尘,露出几点锈迹。无意看到的那一眼,心里一动,想起了婆婆。
婆婆叫严月华,是我家的保姆。安徽宣城人,属马,A型血。朵朵一岁时,她到我家做事,那时她44岁。第一眼,就觉得她和我家有缘分:矮个子,身体和脸都圆圆的。皮肤黝黑,唯独一口牙齿洁白整齐。那是她平生第一次离开宣城的家。也是我平生第一次雇人。
婆婆刚来时十分拘谨,不言语,就知道不停做事。她一来,家里就从散乱的窝,变成了整洁的军营,连被子也被叠得有棱有角。她晚上陪朵朵睡觉,白天做家务带朵朵,工作十分辛苦,可她总是做得有条有理,并不见得十分忙乱。她对这里有很多的不习惯,我对她也同样:她洗衣服异常干净,可是水龙头开得哗哗不停,还说即使这样也清洗不干净;她不习惯用我们认为好吃的菜叶做菜,说在家这只当给猪的吃食;她做事麻利,但手脚重,家里的门、碗盆总是弄得咚咚作响;她不擅表达,家里有客人来,从不给人笑脸,不招呼,也不搭理……我们和所有的主人和保姆的关系一样,在同一个屋檐下相互适应、摩擦、容忍着。
那时候朵朵小,常常晚上哭闹,婆婆也休息不好,再加上初来的不适、性格的拘谨,婆婆刚来时很容易怄气。稍微说她点什么,她就用我们听不大明白的安徽话咕隆着辩解几句,然后就脸色暗沉的继续做她的事情。第二天她眼睛肿着,一脸萎靡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哭过一夜。家里有人常常哭丧着脸,十分令人不快。可回头想想自己要是住在别人家里也会感觉拘束和委屈,也会因为思念而痛苦,就对婆婆有了份理解和同情。我有意让婆婆给家里打电话,和她聊天,夸夸她。日子长了,婆婆慢慢松弛下来,话也多了些,脸上有了笑容。她笑起来咯咯的,露出雪白的牙齿,很开心,像个孩子。
和婆婆聊多了,慢慢知道了她的故事。她五岁就没了父母,成了孤儿,连她自己的生日也是靠别人的模糊记忆。父母死后,她被人送到邻村的亲戚家。那人送她到了转身就要走,她不肯,一定追着要跟着回去。那人为了甩开她,走得很快,她就一边大哭,一边跟着追,直追到人影子也见不到。婆婆常说,大人很坏。闹饥荒的时候,没吃的,她到地里挖剩下的地瓜,挖到了,把土扒扒就吃,吃饱了剩下的就藏在衣服里带回家。到了村口,坐在那里的大人看见她藏着东西,就上前把她巴拉了一整天的几个土豆或者地瓜抢掉,令她十分伤心。她就这样,寄养在亲戚家,没上过学,没看过病,缺人爱,少人疼,一直干活,常常饥饿,象根野藤子一样的活下来。
婆婆爱孩子。真爱。朵朵几乎都和她睡。小时候的朵朵,身体瘦弱,不好好吃,不好好睡,半夜老哭,白天又精力旺盛。婆婆对朵朵的一切都顺其自然:夜里醒了就哄,吃饭慢慢喂,不吃她也不勉强,拉撒在身上就随时更换……既不因朵朵的麻烦有一声抱怨,也不过于迁就,似乎这一切都是极自然、极正常的事情。那时,我是个焦虑的年轻妈妈,以为孩子应该像书上所列的标准生长,朵朵任何的不符合规范的成长,都引起我的焦虑和烦躁。关爱成为紧张,又把这种紧张化成愤怒和责骂发泄在朵朵身上。婆婆对我的焦虑不屑一顾,常有的话就是:小伢子,随她去。饿了自然要吃的,困了就会睡的。小人就象小猫小狗,总要长的。有一阵我常常出差,一回来,朵朵总喜欢粘我,哼哼呀呀的。我担心她这样粘人,怕宠坏她,就喝斥她。婆婆劝我。她说:她平时不这样粘人,你回来,她想你才这样。小伢子想妈妈是天生的,你是不知道没妈疼的小伢子的滋味。三岁看到大。朵朵一看就是忠厚老实的孩子,掼不坏的。婆婆这些话,把我的心都说疼了。婆婆顺其自然的态度,细雨一样,慢慢沁进我的心里,让我有新的视角和态度看待孩子的成长,渐渐消除了我心里的魔障。
等朵朵上幼儿园了,婆婆的事情少了许多。为了让婆婆增加点收入,我让她到楼上邻居家做点钟点工,原则是家里的事情不能耽搁。因为我家的工钱是保障的、固定的,邻居家的是机动的、额外的,婆婆明显的对外面的工作热情起来。随着与外界的接触增加,婆婆的心有些乱了,总觉得外面的工钱更多。我们慢慢有些矛盾。看着婆婆有些心猿意马的,而家里的活因为朵朵的长大渐渐减少,我想,索性让婆婆去别家。我托朋友找到了收入比我家高许多的人家。婆婆很高兴,我也开开心心地把她送了去。
可我心里隐隐担忧。婆婆虽然麻利,但毕竟出身农村,在很多讲究的人家看来,做不来什么细活,没有文化,也没有受过培训,再加上婆婆性格内向,所以怕人家看不到她的好。我常打听她的状况。听说她一去,就不小心打碎了昂贵的花瓶;听说她把螃蟹放进冰箱的冰冻柜;听说那家的女儿嫌她土气,放学了,故意躲在校车旁边,看她到处焦急寻找,取笑她……我心里难受,猜想着婆婆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样子。半个月不到,那家人把她送回我们小区,她到了小区的另一户人家带孩子。
在小区里我们时常碰面。碰面了就打个招呼,也没有很多的话。婆婆常问两句朵朵,很牵挂的样子。我观察到婆婆还是眷恋我家的。有一回,看婆婆带着孩子在小区玩,我跟婆婆说: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欢迎你回来。一周后,婆婆回到我家,距离她出去不到五个月。那以后,婆婆就安心的和我们在一起,再也没有离开我家。
有一年假期,我们全家去婆婆家度假。婆婆家在安徽的山区。青山绿水,空气清新。村子却破旧凌乱:房屋拥挤又散乱,没有铺过的路上尽是碎石,泛滥着垃圾。但婆婆家异常干净。婆婆家没一样好的家具,床上铺的都是用过十年以上的看不出样子的被单,但每一样都清洗得十分干净。卧室白日里是不能进去的,地上擦洗得清清爽爽。厨房里没什么杂物,连猪圈和后院都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婆婆在自己家,脚步轻快,很开心。她一边忙,一边左邻右舍的招呼,露出白白的牙,笑得呵呵的,说不出的自在,脸上泛出淡淡的红光。婆婆给我们看她的山:她总是去那里砍竹子、扳笋子、搬柴火。婆婆常说,只要她不舒服就爬山,山上做完事,身上就舒服了。她给我们看她的水:她一早就蹲在村口的小河边洗大盆的衣服。河水哗哗的流,婆婆用木槌子在石板上轻快的敲打……婆婆家五口人。老公瘦高,两个女儿圆圆润润,都有了孩子。小儿子是乡里唯一的大学生,在南京学医,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公务员,很让婆婆骄傲。一家人都生的善良安静,和和美美的。婆婆的家,和这村子一样清贫,又和这山水一般,清澈滋润。
婆婆说话很有意思。朵朵小时瘦弱。邻居说要常带她晒太阳。她说,朵朵成天在外面,不要说晒太阳,连月亮都天天晒。婆婆常说晚上不要骂孩子,怕小孩子魂被吓住。她又说,不过,你们城里人是不信的。城里这么多人,这么多房子,这么多灯,在这里,鬼才会被吓住。婆婆还讲很多我从未听说的故事。她说她隔壁那家,男的在东北承包寺庙,做住持,很能赚钱,家里用的蜡烛都是寺庙带回来的,又红又粗。她说村里一个女人,个子高,力气大,十分勤快。可老公身体不好。她三个孩子三个样子,还都和各自亲爹长得像,一看就知道分别是村里谁的孩子。我听来惊奇,以为婆婆要议论她,说她不忠一类。婆婆却说,她很佩服这个女人,能做事,会做人。那男人本来没有儿孙福的,现在享了儿孙福,孩子们都对他好,热热闹闹的,不孤单,这都是那个女人带来的,有什么不好。我听得一愣愣的,却从婆婆的逻辑里找到了另一种简朴的生命关系。
朵朵今年十一岁,已从瘦弱的幼儿长成健康的少女。婆婆到我家也十个年头了,身板依然硬朗,头发日渐斑白。每当我打开衣柜,看到被理得规整的衣物;每当婆婆和朵朵睡觉的小屋传来她们的说笑;每当朵朵躲在婆婆胖胖的肚子下面发发嗲,我心里都涌动着对婆婆的感激。这十年来,婆婆和我们相处的日子,远远多于和自己的家人,婆婆对朵朵的照料,远远多于对自己的孙女。婆婆源自泥土的自然气息,渗进了朵朵和我的心里。我们之间,已经很难说清到底谁照顾了谁,谁帮助了谁。
我问店主人那观音铜像。她说,店里以前是卖佛像的,后来不做了,这剩下的几尊就搁在那里了。我把那尊青铜的佛像从婆婆的安徽请回了家。我知道婆婆有耐心天天擦拭,让她渐渐的亮堂起来。家里没人时,她也能给婆婆做个伴。
每天清晨,当我懒懒地起床,打开房门,听到婆婆在外面稀稀疏疏的清扫的声音,闻着婆婆点在观音像前的檀香的味道,就觉得自己是被菩萨护佑的人。时间是最美好的容器。人们在里面互相擦拭着,擦去蒙在身上的尘埃,就能生出淡淡的光,温暖我们自己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