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雪国》文段(真田广之、宫泽理惠、陶慧敏是我心目中的岛村、驹子和叶子)



【雪境】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赫然一片莹白。



【暮景之镜】

1

    无意之中,这个指头在玻璃窗上画了一条线,上面分明照见女人的一只眼睛,他惊讶得差点失声叫出来,因为他魂牵梦萦正想着远方。等他定神一看,不是别的,原来是对面座位上那位姑娘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窗外,天色垂暮;车中,灯光明亮。窗上玻璃便成了一面镜子。但是暖气的温度使玻璃蒙上了一层水汽,手指没有擦拭之前,便不成其为镜子。

    单单映出星眸一点,反而显得格外迷人。岛村把脸靠近车窗,赶紧摆出一副旅愁模样,装作要看薄暮景色,用手掌抹着玻璃。

    姑娘上身微微前倾,聚精会神地守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从她肩膀使劲的样子,带点严肃、眨也不眨的眼睛,都可看出她的认真来。男人的头靠窗枕着,蜷着腿,放在姑娘身旁。这是三等车厢。他和岛村不是并排,而是在对面一排的另一侧。男人侧卧着,窗玻璃只照到他耳朵那里。

    姑娘恰好坐在岛村的斜对面,本来劈面便瞧得见,但是他俩刚上车时,岛村看到姑娘那种冷艳的美,暗自吃了一惊,不由得低头垂目;蓦地瞥见那男人一只青黄的手,紧紧攥着姑娘的手,岛村便觉得不好再去多看。

    映在玻璃窗上的男人,目光只及姑娘的胸部,神情安详而宁静。虽然身疲力弱,但疲弱之中流露出一种怡然的情致。他把围巾垫在脑下,再绕到鼻子下面,遮住嘴巴,接着向上包住脸颊,好像一个面罩似的。围巾的一头不时落下来,盖住鼻子。不等他以目示意,姑娘便温存地给他掖好。两人无心地一遍遍重复,岛村一旁看着都替他们不耐烦。还有,裹着男人两脚的下摆,也不时松开掉了下来。姑娘会随即发现,重新给他裹好。这些都显得很自然。此情此景,使人觉得他俩似乎忘却了距离,仿佛要到什么海角天涯去似的。这凄凉的情景,岛村看着倒也不觉得酸楚,宛如在迷梦中看西洋镜似的。这或许因为所看到的景象,是从奇妙的玻璃上映现出来的。


2

    镜子的衬底,是流动着的黄昏景色,就是说,镜面的映像同镜底的景物,恰似电影上的叠印一般,不断地变换。出场人物与背景之间毫无关联。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则是朦胧逝去的日暮野景,两者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不似人间的象征世界。尤其是姑娘的脸庞上,叠现出寒山灯火的一刹那间,真是美得无可形容,岛村的心灵都为之震颤。

    远山的天空还残留一抹淡淡的晚霞。隔窗眺望,远处的风物依旧轮廓分明,只是色调已经消失殆尽。车过之处,原是一带平淡无趣的寒山,越发显得平淡无趣了。正因为没有什么尚堪寓目的东西,不知怎的,茫然中反倒激起他感情的巨大波澜。无疑是姑娘的面庞浮现在其中的缘故。映出她身姿的那方镜面,虽然挡住了窗外的景物,可是在她轮廓周围,接连不断地闪过黄昏的景色。所以姑娘的面影好似透明一般。那果真是透明的吗?其实是一种错觉,不停地从她脸背后疾逝的垂暮景色,仿佛是从前面飞掠过去,快得令人无从辨认。

    车厢里灯光昏暗,窗玻璃自然不及镜子明亮,没有反射的缘故。所以,岛村看着看着,便渐渐忘却玻璃之存在,竟以为姑娘是浮现在流动的暮景之中。

    这时,在她脸盘的位置上,亮起一星灯火。镜里的映像亮得不足以盖过窗外这星灯火;窗外的灯火也暗得抹煞不了镜中的映像。灯火从她脸上闪烁而过,却没能将她的面孔照亮。那是远远的一点寒光,在她小小的眸子周围若明若暗地闪亮。当姑娘的星眸同灯火重合叠印的一刹那间,她的眼珠儿便像美丽撩人的萤火虫,飞舞在向晚的波浪之间。



【重逢】

    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时,整个旅馆已睡得静悄悄的。在陈旧的走廊上,每走一步,便震得玻璃门轻轻作响。在长长的走廊那头,账房的拐角处,一个女人长身玉立,和服的下摆拖在冰冷黑亮的地板上。

    一见那衣服下摆,岛村不由得一怔,心想,毕竟还是当了艺伎了。她既没朝这边走过来,也没屈身表示迎候,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远远看去,仍能感到她的一番真情。岛村急忙走过去,默默无言地站在她身旁。她脸上搽了很厚一层白粉,想要向他微笑,反而弄成一副哭相。结果两人谁都没说什么,只是向房间走去。

    既然有过那种事,竟信也不写,人也不来,连本舞蹈书都没有如约寄来。在她看来,人家是一笑了之,早把自己给忘了。按说,理应先由岛村赔不是或者辩白一番才是,可是尽管谁也没看着谁,这么一起走着,岛村仍然感觉出,她非但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反而整个身心都对他感到依恋。岛村觉得不论自己说什么,只会更显得自己虚情假意。在她面前,岛村尽管有些情怯,却仍然沉浸在一种甜蜜的喜悦之中。走到楼梯口时,岛村突然把竖着食指的左拳伸到她面前说:

    “这家伙最记得你呢。”

    “是吗?”说着便握住他的指头不放,拉他上了楼梯。

    在暖笼前一松开手,她的脸唰地红到脖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又连忙抓起岛村的手说:

    “是这个记得我,是吗?”

    “不是右手,是这只手。”岛村从她掌心里抽出右手,插进暖笼里,又伸出左拳。她若无其事地说:

    “嗯,我知道。”

    她抿着嘴笑,掰开岛村的拳头,把脸贴在上面。

    “是这个记得我的,对吗?”

    “啊呀,好凉。这么凉的头发,还是头一次碰到。”

    “东京还没下雪吗?”

    “你上一次虽然那么说,毕竟不是由衷之言。要不然,谁会在年底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



【初遇】

    姑娘给人的印象,是出奇的洁净。使人觉得恐怕连脚丫缝儿都那么干净。岛村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看过初夏山色,满目清新的缘故。

    打扮虽然有点艺伎的风致,但和服下摆毕竟没有拖在地上,柔和的单衣穿得齐齐整整。只有腰带不大相称,好像挺贵重似的,相形之下显得可怜巴巴的样子。

   

   


    “要是有了那种事,说不定赶明儿连你的面都不愿意见了。哪里还有兴致同你聊天!我打山上到村里来,就是为了想跟人亲近亲近,所以跟你才正正经经的。不过,我毕竟是个天涯倦旅的游子呀!”

    “嗯,这倒是真话。”

    “本来嘛,倘使我找了一个你讨厌的人,等以后见面,你心里也不会痛快。你替我挑,总归要好一些。”

    “那谁知道!”她抢白了一句,便掉过脸去,又说,“话倒是不错。”

    “要是那样一来,彼此之间便完了。还有什么趣!恐怕也长不了。”

    “真的,谁都是这样。我出生在码头,而这儿是温泉村。”想不到姑娘用坦率的口吻说,“客人大多是出门的人。我那时还是孩子,听好多人说过,只有那些心里喜欢你却又没有明说的人,才叫人思念,不能忘怀。即使分手以后也是这样。能够想起你,寄封信来的,也大抵是这一类人。”

    姑娘从窗台上站起来,柔媚地坐在窗下的席子上。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追思遥远的往事,却蓦地又恢复坐在岛村身旁的表情。

    她的声音里透着真情实意,不免使岛村有些内疚,觉得自己是不是轻率地骗了她。

    但是,他并没有说谎。无论如何她总还不是风尘中人。他即便要找女人,总可以用问心无愧的方法,轻而易举就能办到,何至于来求她。她太洁净了。乍一见到她,岛村就把那种事同她分开了。



【幻影】

    不用说,个中情形,也跟他看暮景中的镜子相仿,以岛村现在的心境而论,不仅不想跟什么不清不白的女人纠缠,恐怕对人也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看法,如同端详夜色朦胧里映在车窗上的女郎一样。

岛村对西洋舞蹈的趣味也是如此。他生长在东京的商业区,从小便接触歌舞伎戏剧。到了学生时代,他的爱好转向传统舞蹈和舞剧。而他的脾气是,凡有喜好,就非追根究底弄个明白不可。于是便去涉猎古代记载,走访各派宗师,不久又结识一批日本舞坛新秀,居然撰写起研究和评论文章来。舞蹈界对传统歌舞的抱残守缺以及对新尝试的自鸣得意,岛村显然感到不满,因而产生一个念头:只有投身实际运动,别无他法。可是,正当日本舞坛新进人才怂恿他时,他却突然改行转向西洋舞蹈,日本舞连看都不看了。相反,他开始搜集西洋舞蹈方面的书籍和照片,甚至还想方设法从国外搜求海报和节目单之类。那绝不是仅仅出于对异国情调和未知事物的好奇。他之所以能从中发现新乐趣,恰在于无缘亲眼看到西洋人表演的舞蹈之故。日本人演西洋舞,岛村从来不看,便是证明。凭借西洋的出版物,撰写有关西洋舞的文章,哪有比这更轻松的事。看都未看过的舞蹈,便妄加评论,岂不是鬼话连篇!那简直是纸上谈兵,算得是异想天开的诗篇。虽然名曰研究,实则是想当然耳。他所欣赏的,并不是舞蹈家灵活的肉体所表演的舞蹈艺术,而是根据西方的文字和照片自家所虚幻出来的舞蹈,就如同迷恋一位不曾见过面的女人一样。由于他不时写些介绍西洋舞蹈的文字,好歹也忝列文人之属,有时不免自我解嘲,但是对于没有职业的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双蝶戏】

    这时,脚下飞起一对黄蝴蝶。

    蝴蝶相戏相舞,一会儿便飞得比县境上的山还高,黄黄的颜色,渐渐变白,越飞越远。



    姑娘低头,颈项间仿佛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绿。

    岛村抬头望着杉树梢。



    杉树长得很高,非要把手放在背后,撑在石头上,仰起上半身才能看到树梢。一株株的杉树,排成一行行的,树叶阴森,遮蔽天空,周围渺无声息。岛村背靠的那棵树干,是棵老树,也不知怎的,朝北的一侧,枝丫从下面一直枯到树顶,光秃秃的,宛如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木桩,像是一件凶神恶煞的武器。



【晨景之镜】

    镜里闪烁的白光是雪色,雪色反映出姑娘绯红的面颊。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洁净,说不出的美。也许是旭日将升的缘故,镜中的白雪寒光激射,渐渐染上绯红。姑娘映在雪色上的头发,也随之黑中带紫,鲜明透亮。

    笔挺的小鼻子虽然单薄一些,但下面纤巧而抿紧的双唇,如同水蛭美丽的轮环,伸缩自如,柔滑细腻。沉默时,仿佛依然在翕动。按理,起了皱纹或颜色变难看时,本该会显得不洁净,而她这两片樱唇却润泽发亮。眼角既不吊起也不垂下,眼睛仿佛是故意描平的,看上去有点可笑,但是两道浓眉弯弯,覆在上面恰到好处。颧骨微耸的圆脸,轮廓固然平常,但是白里透红的皮肤,宛如白瓷上了浅红。头颈不粗,与其说她艳丽,还不如说她长得洁净。



    长长的走廊上响起零乱的脚步声,似乎一路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尖着嗓子在喊,“啊,我看不见,岛村先生!”

    毫无疑问,这是女人一颗赤诚的心在呼唤心上人。岛村感到很意外。但是,声音那么尖,怕会惊醒整个旅馆,所以困惑地站了起来。姑娘手指戳破纸门,抓住门上木框,一下子扑倒在岛村怀里。

    “啊,你在这儿!”

    她缠着岛村坐下来,靠在他身上。



    她在他手上乱画,说是把她喜欢的人的名字写给他看。写了二三十个演员和明星的名字,接着又写了不计其数的岛村。

    岛村掌心里那圆鼓鼓的东西,越来越热了。

    “啊,放心了,这回放心了。”他温和地说,甚至有种类似母性的感觉。




姑娘突然又难受起来,挣扎着站起来,匍匐在房间对面的角落里。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回去。”

“怎么能走呢?下大雨呢。”

“光脚回去,爬着回去。”

“那多危险。要回去,我送你。”

旅馆坐落在山岗上,有一段陡坡。

“把腰带松一松,或是躺一会儿,先醒醒酒好吗?”

“那不行。这样就很好。已经惯了。”她猛地坐直身子,挺着胸,反而更憋得慌。打开窗子想吐,却又吐不出。很想扭动身子翻来滚去,但又咬牙忍住了。这样过了好半天,不时地打起精神,一迭连声嚷着“回去,回去”的。不知不觉竟过了凌晨两点。

“你睡吧!哎,你去睡嘛!”

“那你呢?”

“就这么着。等酒醒一醒就回去。趁天不亮赶回去。”她跪着蹭过去,拉住岛村。

“别管我,睡你的吧。”

岛村躺进被窝,她趴到桌子上去喝水。

“起来,哎,我要你起来嘛!”

“你到底要我怎么着?”

“还是睡你的吧。”

“看你还说什么!”说着,岛村站起来。

把她拖了过去。

先是别转脸躲来躲去,不久,猛然把嘴凑了上来。



她蓦地抬起头,从眼皮到鼻子两侧,岛村手掌压过的地方,泛起红晕,透过厚厚的脂粉仍能看得出来。使人联想起雪国之夜的严寒,但是那一头美发鬓黑可鉴,让人感到一丝温暖。

她脸上笑容粲然,也许是想起“上一次”的情景,仿佛岛村的话感染了她,连身体也慢慢地红了起来。她恼怒地垂下头去,后衣领敞了开来。可以看到泛红的脊背,好像娇艳温润的身子整个裸露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衬着发色,使人格外有这种感觉。前额上的头发不怎么细密,但发丝却跟男人的一样粗,没有一丝儿茸毛,如同黑亮的矿物,发出凝重的光彩。

方才岛村生平头一次摸到那么冰冷的头发,暗暗有点吃惊,显然不是出于寒冷,而是她头发生来就如此。岛村不觉重新打量她,见她的手搁在暖笼上,在屈指数数,数个没完。

    “你在算什么呢?”岛村问。她仍是一声不响,搬弄手指数了半天。

    “那天是五月二十三吧?”

    “哦,你在算日子呀。七月八月连着两个大月呢。”

    “哎,是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哩。”

    “倒难为你还能记住是五月二十三那天。”

    “一看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吗?”

    “嗯,看看从前的日记,不失为一种乐趣。什么也不隐瞒,照实写下来,有时看了连自己都会脸红。”

“从什么时候开始记的?”

“去东京陪酒前没多久。那时候手头很紧,买不起日记本,只好在二三分钱一本的杂记本上,自己用尺子画上线。大概铅笔削得很尖的缘故,线条画得很整齐。每一页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等以后自己买得起本子便不行了,用起来很不当心。练字也是,从前是在旧报纸上写,这一向竟直接在卷纸上写了。”

“你记日记没有间断过吗?”

“嗯,数十六岁那年和今年的日记最有趣。平时是从饭局回来,换上睡衣才写。到家不是已经很晚了吗?有时写到半截竟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还能认得出来。”

“是吗?”

“不过,不是天天都记,也有不记的日子。住在这种山村里,应酬饭局还不照例是那一套。今年只买到那种每页上印着年月日的本子,真是失算。有时一写起来就挺长。”

比记日记更让岛村感到意外的,是从十五六岁起,凡是读过的小说,她都一一做了笔记,据说已经记了有十本之多。




    那是一派严寒的夜景,冰封雪冻,簌簌如有声,仿佛来自地底。没有月亮。抬头望去,繁星多得出奇,灿然悬在天际,好似正以一种不着痕迹的快速纷纷地坠落。群星渐渐逼近,天空愈显悠远,夜色也更见深沉。县境上的山峦已分不出层次,只是黑黝黝的一片,沉沉地低垂在星空下。清寒而静寂,一切都十分和谐。



    回到房间,姑娘从枕上轻轻抬起头,用小手指将鬓发往上拢了拢。

    “真伤心。”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作声了。

    岛村以为她还半睁着漆黑的眸子,凑近一看,原来是睫毛。

    这个神经质的女人,竟然一夜没合眼。



    硬邦邦的腰带窸窣作响,大概把岛村吵醒了。

    “真糟糕,这么早就把你吵醒。天还没亮呢,哎,你看看我好不好?”姑娘熄灭电灯。

    “看得见我的脸吗?看不见?”

    “看不见。天不是还没亮吗?”

    “瞎说。你非好好看看不可。看得见不?”说着又敞开窗户。“不行,看见了是不是?我该走了。”

    晓寒凛冽,令岛村惊讶。从枕上抬头向外望去,天空还是一片夜色,但山上已是晨光熹微。

    系好腰带之后,仍是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不住地望着窗外,在房里蹀躞。她像一只害怕清晨的夜行动物,焦灼地转来转去,没个安静。野性中带着妖艳,愈来愈亢奋。

不久,房间里也亮了起来,姑娘红润的脸颊也更见分明。红得那么艳丽,简直惊人,岛村都看得出神了。




    也许是怕雪积起来,让浴池里溢出的热水,顺着临时挖成的水沟挨着旅馆的墙脚流,可是在大门口那儿,竟汇成一片浅浅的泉水滩。一条健壮的黑毛秋田狗,站在踏脚石上舔了半天泉水。供旅客用的滑雪用具,好像是刚从仓库里搬出来,靠墙晾了一排。温泉的蒸气冲淡了那上面的霉味。雪块从杉树枝上落到公共澡堂的屋顶,一见热也立即融化变形。


从路旁晾得高高的尿布底下,望得见县境上的群山。山雪悠悠,闪着清辉。碧绿的葱还没有被雪埋上。

村童正在田间滑雪。

一进村,檐头滴水的声音,轻轻可闻。

檐下的小冰柱,晶莹可爱。

一个从澡堂回来的女人,仰头望着屋顶上扫雪的男人说:

    “劳驾,顺便帮我们也扫一下吧,行吗?”似乎有些晃眼,拿湿手巾擦着额角。她大概是趁滑雪季节,及早赶来当女招待的吧?隔壁就是一家咖啡馆,玻璃窗上的彩色画已经陈旧,屋顶也倾斜下来。

    一般人家的屋顶大抵铺着木板条,上面放着一排排石头。这些圆石,只有晒到太阳的一面才在雪中露出黝黑的表皮。色黑似炭,倒不是潮湿,而是久经风雪吹打的缘故,并且,家家户户的房屋,给人的印象也类似那些石头。一排排矮屋,紧贴着地面,全然一派北国风光。

    孩子们从沟里捧起冰块,往路上摔着玩。想是那脆裂飞溅时的寒光,使他们觉得有趣。岛村站在阳光下,看到冰块有那么厚,简直不大相信,竟至看了好一会儿。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独自靠着石墙织毛线。雪裤下穿双高底木屐,没穿袜子。两只光脚冻得发红,脚板上出了皲裂。身旁的柴垛上,坐个三岁上下的小女孩,乖乖地拿着毛线团。大女孩从小女孩手中抽出来的那根灰色旧毛线,也发出温煦的光泽。




山谷里天暗得早,日暮生寒。薄明幽暗之中,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山头的积雪,远山的距离仿佛也忽地近多了。

不久,随着山的远近高低不同,一道道皱襞的阴影也愈加浓黑。等到只有峰峦上留下一抹淡淡的残照时,峰巅的积雪之上,已是漫天的晚霞了。

村里的河岸上,滑雪场上,神社里,到处是杉树,憧憧黑影越发分明。

正当岛村陷入空虚和苦闷之中,驹子宛如带着温暖和光明,走了进来。



    仰望一碧到底的蓝天。

    远山的积雪如同乳白色的轻烟,笼罩在山巅。




    弹的是出《劝进帐》。

    蓦地,岛村感到一股凉意,从脸上一直凉到了丹田,好像要起鸡皮疙瘩似的。岛村那一片空灵的脑海里,顿时响彻了三弦的琴声。他不是给慑服,而是整个儿给击垮了。为一种虔诚的感情所打动,为一颗悔恨之心所涤荡。他瘫在那里,感到惬意,任凭驹子拨动的力,将他冲来荡去,载沉载浮。

    一个年近二十的乡下艺伎,三弦的造诣本来不过尔尔,只在酒宴上弹弹罢了,现在听来,竟不亚于在舞台上的演出,岛村心里想,这无非是自己山居生活的感伤罢了。这时,驹子故意照本宣科,说这儿太慢,太麻烦,便跳过一段。可是渐渐地,她简直着了魔似的,声音愈来愈高亢,那弹拨的弦音,不知要激越到什么程度,岛村不禁替她捏了把汗,故意做张做致地枕着胳膊一骨碌躺下了。

  直到《劝进帐》一曲终了,岛村才松了口气。心想,唉,这个女人竟迷恋上我了,也真是可怜。

    “这种天气,连琴声都跟平日不同。”驹子早晨仰望雪后的晴天,曾经这么说过。其实是空气不同。这里没有剧场的环堵,没有听众的嘈杂,更没有都会的尘嚣。琴声清冷,穿过洁无纤尘的冬日清晨,一直响彻在白雪覆盖的远山之间。

    她虽然不自觉,但平时的习惯,一向以山峡这样的大自然为对象,孤独地练琴,自然而然练就一手铿锵有力的拨弦功底。她那份孤独,竟遏抑住内心的哀愁,孕育出一股野性的力。虽说有几分根基,然而,仅凭曲谱来练习复杂的曲子,并能不看谱子弹拨自如,非有顽强的意志,经年累月的努力不可。



    弹到第三支曲子《都鸟》[插图]时,也许是曲调本身柔婉缠绵,岛村的鸡皮疙瘩之感随之消失,只觉得一片温馨平和。他凝视着驹子的面庞,深感一种体肤之间相亲相近的况味。

细巧挺直的鼻子虽然稍嫌单薄,面颊却鲜艳红嫩,仿佛在悄声低语:我在这儿呢。美丽而柔滑的朱唇,闭拢时润泽有光,而随着歌唱张开来时,又好像立即会合在一起,显得依依可人,跟她人一样妩媚。两道弯弯的眉毛下,眼梢不上不下,眼睛仿佛特意描成一直线,水灵灵亮晶晶的,带些稚气。不施脂粉的肌肤,经过都会生涯的陶冶,又加山川秀气之所钟,真好像剥去外皮的百合的球根或洋葱一样鲜美细嫩,甚至连脖子都是白里透红,看着十分净丽。

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俨然一副少女的风范,是平时所不见的。

最后,说是再弹一阕新近练的曲子《新曲浦岛》[插图],便看着谱子弹了起来。弹完,将拨子挟在弦下,姿势也随即松弛下来。

陡然间,她神态间流露出一种娟媚惑人的风情。

岛村不知说什么才好,驹子也不在乎他怎么评论,纯然一副快活的样子。



    天上云起,层峦叠嶂中,有的遮着云影,有的浴着阳光。光与影,时刻变幻不定,景物凄清。不大会儿,滑雪场上也一片凝阴。俯视窗下,篱笆上像胶冻似的结着一条条霜柱,上面的菊花已经枯萎。檐头落水管里,化雪的滴沥声响个不停。

    那天夜里没有下雪,飘洒了一阵雪珠之后,竟下起雨来了。


    回家的前夜,月华如练,入夜深宵,寒气凛冽。那晚岛村又把驹子叫来,将近十一点时,她说要出去散步,怎么劝也不肯听。硬是把岛村拖出暖笼,勉强他陪她出去。

路上结了冰。村子沉睡在严寒之中。驹子撩起下摆,掖在腰带里。月光晶莹澄澈,宛如嵌在蓝冰里的一把利刃。

“咱们走到车站去。”驹子说。

“你疯啦?来回快八里路呢。”

“你不是要回东京吗?我想去看看车站。”

岛村从肩膀到两腿都冻麻了。



    “我不进站台了,再见吧。”驹子站在候车室的窗内,玻璃窗关得紧紧的。从火车上望过去,就像穷乡僻壤的水果店里,一枚珍果给遗忘在熏黑的玻璃箱里似的。

火车一开动,候车室的窗玻璃看上去熠熠发亮,驹子的脸庞在亮光里忽地一闪,随即消逝了。那是她绯红的面颊,同那天早晨映在雪镜中的模样一样。而在岛村,这是同现实临别之际的色彩。



火车从北面爬上县境上的群山,穿进长长的隧道时,冬天午后惨淡的阳光,仿佛被吸入黑暗的地底。而后,这辆旧式火车好像把一层光明的外壳卸脱在隧道里一般,又从重山叠嶂之间,驶向暮色苍茫的峡谷。山这边还没有下雪。

沿着河流,不久驶出旷野。山顶仿佛雕琢而成,别饶风致。一条美丽的斜线,舒缓地从峰顶一直伸向远处的山脚。月光照着山头。旷野的尽头,唯见天空里淡淡的晚霞,将山的轮廓勾成一圈深蓝色。月色已不那么白,只是淡淡的,却也没有冬夜那种清寒的意态。空中没有鸟雀。山下的田野,横无际涯,向左右伸展开去。快到河岸那里,矗立一所白色的建筑物,大概是水力发电厂。这是寒冬肃杀,日暮黄昏中,窗外所见的最后景象了。

因为暖气的湿热,车窗开始蒙上一层水汽。窗外飞逝的原野愈来愈暗,车内的乘客映在窗上也半似透明。又是那垂暮景色的镜中游戏。这列客车,跟东海道线上的火车相比,简直像是来自另一个国度,大概只挂了三四节陈旧褪色的老式车厢。电灯也昏暗无光。

岛村恍如置身于非现实世界,没有时空的概念,陷入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之中,徒然地被运载以去。单调的车轮声,听来像是女人的细语。

这声声细语,尽管断断续续,十分简短,却是她顽强求生的象征,岛村听着感到心酸难过,始终不能忘怀。如今渐渐离她远去,那些话语已成遥远的回响,只不过额外给他增添一缕乡愁旅思而已。



在东京临动身时,妻子嘱咐他,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不要把西服往衣架或墙壁上一挂就不管了。到了这里之后,果然发现旅馆房檐下吊着的灯笼上,钉着六七只玉米色的大飞蛾。隔壁三张席的小房间里,衣架上也停着一只身小肚大的飞蛾。

窗上还安着夏天防虫的铁纱。铁纱上也有一只蛾子,一动不动,像粘在上面似的,一对桧皮色的触角,如同细羽毛一样,伸了出来。翅膀是透明的浅绿色,有女人手指那么长。窗外县境上连绵的群山,沐着夕阳,已经染上秋色,而这一点浅绿,反给人死一样的感觉。前翅和后翅重合的地方,绿得特别深。秋风一来,翅膀便如薄纸一般不住地掀动。

不知是不是活的,岛村站起来,隔着铁纱,拿手指去弹,飞蛾没有动。用拳头嘭地一敲,便像树叶似的飘然下坠,落到半途,竟又翩然飞走了。



    仔细看去,窗外杉林前,有无数蜻蜓飞来飞去,好像蒲公英的白絮在漫天飞舞。

    山脚下的河流,仿佛是从杉树梢上流出来的。

    有点像胡枝子的白花,银光闪闪,盛开在半山腰上。岛村眺望了良久。



    岛村刚下火车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山上的这些白花。近山顶的那一段陡坡上,开了好大一片,闪着银色的光辉,宛如洒满山坡的秋阳,岛村的情绪大受感染,不由得为之一叹。当时还以为是胡枝子花呢。

    然而,近看茅草萋萋,远望是令人感伤的山花,两种感受迥然不同。大捆大捆的茅草,把一个个背草的女人完全给遮住了,草碰在山路两旁的石崖上,一路上沙沙作响。草穗也硕大得很。



    二月十四日是驱鸟节,是这一带雪国儿童一年一度的节日。先在十天之前,村里的孩子们便穿上草鞋,把雪踩硬实,然后切成二尺见方的雪砖,一块块垒起来,盖成一座雪堂。这雪堂有一丈六七尺见方,一丈多高。十四日夜里,孩子们把各家各户挂在门口驱邪用的草绳全部搜罗来,堆在雪堂门口,点起熊熊篝火。这一带雪国是二月初一过年的,所以,家家门上的避邪绳还未摘掉。之后,孩子们爬到雪堂顶上,挤来挤去,唱驱鸟歌。唱完便进到雪堂里,点灯守夜,直到天亮。十五日一清早,又爬上雪堂顶,再次唱驱鸟歌。




    有个小女孩穿着簇新的红法兰绒雪裤,正在房檐下白粉墙旁拍皮球,完全是一派秋天的景象。

    房屋大多古色古香,令人以为是封建诸侯驻跸的遗迹。房檐很深。楼上的纸窗只有一尺来高,而且很窄。檐头上挂着茅草帘子。

    土坡上种了一道丝芒当篱笆,正盛开着浅黄色的小花。株株细叶,披散开来,美如喷泉。

    路旁向阳的地方,在席子上打豆子的,恰是叶子。

    一粒粒红小豆亮晶晶的,从干豆荚里迸出来。

    叶子穿着雪裤,头上包着头巾,也许是没看见岛村,叉开腿,一边打小豆,一边用她那清澈得几近悲凉、好似要发出回声一样的声音唱着歌:

    蝴蝶,蜻蜓,蟋蟀哟,

    正在那个山上叫,

    金琵琶,金钟儿,

    还有那个纺织娘。

    有一首歌谣唱道:飞飞飞,一飞飞出杉树林,晚风里,乌鸦的个儿真叫大。从窗口俯视下面的杉树林,今天仍有成群的蜻蜓在盘旋。临近傍晚时分,好像飞得更为迅疾似的。

    岛村动身之前,在火车站的小卖店里,买了一本新出版的关于这一带的登山指南。他一口气看下去,上面写着:从旅馆这间屋子眺望县境上的群山,其中一座山峰的附近,有一条小径穿过美丽的池沼。沼地上的各种高山植物,百花盛开;到了夏天,红蜻蜓悠闲自在地飞舞,会停在你的帽子上、手上,甚至眼镜框上,比起城里受人追捕的蜻蜓,真有天壤之别。

    可是,眼前这群蜻蜓,好像被什么东西追逐似的。仿佛急于趁日落黄昏之前飞走,免得被杉林的幽暗吞没掉。

    远山沐浴着夕阳,从峰顶往下,红叶红得越发鲜明。




    “银河,多美呀!”

    驹子喃喃自语,望着天空,又跑了起来。

    啊,银河!岛村举目望去,猛然间仿佛自己飘然飞入银河中去。银河好像近在咫尺,明亮得似能将岛村轻轻托起。漫游中的诗人芭蕉,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所看到的银河,难道也是如此之瑰丽,如此之辽阔吗?光洁的银河,似乎要以她赤裸的身躯,把黑夜中的大地卷裹进去,低垂下来,几乎伸手可及。真是明艳已极。岛村甚至以为自己渺小的身影,会从地上倒映入银河。是那样澄明清澈,不仅里面的点点繁星一一可辨,就连天光云影间的斑斑银屑,也粒粒分明。但是,银河却深不见底,把人的视线也吸了进去。

“喂——,喂——”岛村喊着驹子。

“哎——,快来呀——”

驹子向银河低垂处,暗黑的山那边跑去。

好像提着下摆,随着手臂来回摆动,红衬衣的底襟便忽长忽短地时时露出来。从那星光辉映的雪地上,可以知道是红色的。

岛村拼命追上去。


    仰望长空,银河好似要拥抱大地,垂降下来。

    银河犹如一大片极光,倾泻在岛村身上,使他感到仿佛站在地角天涯一般。虽然冷幽已极,却是惊人的明丽。


    火星溅落在银河里,岛村好像又给轻轻托上银河似的。黑烟冲向银河,而银河则飞流直下。水龙没有对准屋顶,喷出的水柱晃来晃去,变成一股白蒙蒙的烟雾,宛如映着银河的光芒。


    一条水龙对着余烬的火苗,喷出一道弧形的水柱。就在水柱前面,忽然现出一个女人的身体,便那么落了下来。她在空中是平躺着的,岛村顿时怔住了,但猝然之间,并没有感到危险和恐怖。简直像非现实世界里的幻影。僵直的身体从空中落下来,显得很柔软,但那姿势,如同木偶一样没有挣扎,没有生命,无拘无束的,似乎生死均已停滞。要说岛村闪过什么念头,便是担心女人平躺着的身体,会不会头朝下,或腰腿弯起来。看着像会这样,结果还是平着掉了下来。


    岛村听见驹子的叫声。

“这孩子,疯了,她疯了!”

驹子发狂似的叫着,岛村想走近她。但被那些要从驹子手中接过叶子的男人家挤得东倒西歪的。当他挺身站住脚跟时,抬眼一望,银河仿佛哗的一声,向岛村的心头倾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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