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梦】
我闻到水和沙子的混合味道,阳光把它们混在一起,视野上方蒙一层阴影,我死命地想睁眼,恍惚间只看到模糊的影子,她向我走过来,轻声说话,然后退去。是梦,醒来也无法释怀的梦,我想找人解梦。
1
盛夏,窗外的蝉鸣往客厅涌,风扇呼呼地转,我妈做了红烧鱼,丝瓜汤,白菜炒肉,我吃下热腾软和的米饭,问我妈,说我做了个奇怪的梦,能不能帮我解梦。她抬起头,眼角边的皱纹变成奇怪的形状,她很疑惑。
我继续说,我其实不怎么记得了,好像是在水边。
我妈便说,她小时候落过水,她说着话的时候,把红烧鱼肚子里的鱼泡泡挑出来,放到我碗里。
她不会水,那时候还是个小女孩,走在沿路流淌的一条河边,那条河就在家门口,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外婆,常带她来洗衣。她失足滑了进去,没有呼喊,没有声息,水覆盖过她的头顶,周围没有大人,只有夏天的阳光,很毒辣。她扑着水,闻到空气便剧烈咳嗽,然后脚底踩到泥地,她慢慢向岸边靠近,爬了上去。
我妈近来常和我讲起从前,她的回忆就像要慢慢释放一样,每次一桌吃饭时,就让我知晓一些。有时会拿出照片来,让我看她和我的以前。有一张照片我记得很清楚,我剃着平头,手上拿个桃,还很年轻的妈妈抱着我在怀里,背景是土屋,地上是棕色的泥土,远处是延伸的暗沉的天际。她说那时候还没拆迁,我们一家挤在土屋里,我有时偷隔壁老人家的桃,那老人便把我痛骂一通。
繁华的义乌小商品城,每到晚上就人流攒动,在人潮中拥挤,过了马路,我妈也说,以前这里是一片荒地。到小区外头的市场买菜,她说那时坡道上还没有围栏,我小时候曾滚下去,差点掉到水里。
我记忆模糊,但看到我妈的眼里承载着无数的过往,我能稍稍弹出触角,感受到她曾感受的。她看着家里的土房倒塌,看着高楼拔地而起,她看着荒地变成商业街,看着无拘束的野河变成护城河,她看着我从哇哇啼哭的婴儿长成一个大学生,从她牵着我的手到我牵着她的手,我能感受到她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坚韧并且温柔。
她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农村,熬过最难的几年,她读书,功课很好,可是没能上大学。她做过女工,有我后就不做了。后来拆迁,她看着我从小生活的地方从荒地变成社区,爸爸出事后,她在社区和我的学校受到很多经济上的帮助,后来我才知道,受过社会磨砺的她,比谁都更知道好人不多,也比谁都更珍惜"好人"。
她早就是一个家庭妇女,与社会脱节了。在她的脑海中,隐隐知道一个地方,是安全的容身之地,没人敢骗我们,没人敢害我们。在我考上大学时,她告诉我,要抓紧机会入党。一半是应了她的期望,一半是我自己的愿望,在大学即将毕业时,我妈可以说一句,我们家也出了一个党员了。
我发着呆,还想着我做的那个梦,我妈说,"不要总胡思乱想的,我小的时候,东西都吃不饱,哪像你们现在,挑食剩饭的。"我胡乱点着头,那是我早就听腻了的话。可是回过头看,我的妈妈曾经也和我一样,不同的是她差一点就能有考上大学的机会,差一点就能在工厂重组的时候升职了。我突然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不曾想过的东西,遗憾,一闪而过的情绪。只是几十年的时间,我所面临的机遇和挑战,和我妈当初面临的,已经大大不同了,她那时甚至落到水里,还要自己扑腾爬上岸边。我看着她留在原地,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好远,我也知道,其实并不是我走了多远,是这个时代走了好远。
我埋头扒起了饭,很少见地跟我妈说,我今天要再吃一碗饭。
梦里的模糊影子很温柔,飘渺无比,我妈也是这样,静静感受着,包容着周边的一切,还有不完美的我。她对我最常说,说她小时候的苦,我曾不以为然的,是构成我现在人生的全部积淀。梦里的影子退开了,但我注定要去追的。
2
做了怪梦的那年夏天,我和同学约了去学校附近的一个社区做社会实践。我妈不停地念叨,说要注意安全,要帮助别人,不要耍性子一类,我告诉她知道了,说我不是小孩子。那是我第一年暑假没有回家,社会实践的内容是和孩子们一起,开办夏令营。
我主要负责写稿,每天投中青校园,也投上了几篇,下课的时候,孩子们会拉着我玩。
其中有一个孩子,因为发现自己桌子上多了一张糖纸,去垃圾桶里翻了所有糖纸,放到其他孩子的桌子上。我们严肃处理了此事,他说,肯定是有人故意把糖纸扔到自己桌上,可他不知道是谁,所以要害所有人。我说这样做是错的,如果觉得别人有错,应该先通知我们,让我们去惩罚他,而不是他自己去无差别攻击无辜的人。
"告诉你们,扔糖纸的人就能找到了吗?"他眼眶红红地和我喊道,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另一个老师把他拉到角落里私聊,我坐在外面,看着夏令营的老师继续上课,脑子里却变成了一团乱麻,怎么都剪不断。
那个孩子关注的,不是他的座位上被扔了糖纸,而是扔糖纸的那个"恶人"无法受到应有的惩罚。那天下午,我漫无目的地在社区里闲逛,我逃避了,因为无法给他一个答案。
我问我妈,这世界上有很多人,我看不惯又不得不接触的,我想帮助却无能为力的,遇到那些人,我怎么办?我妈说,"别想有的没的,抓紧吃饭。"
我问我朋友嘉毅,他说,"如果你有足够的权能和力量,就可以远离那些看不惯的人,或者让他们离开,如果你有足够的知识和资源,还怕帮不了想帮的人吗?"
那时,我突然想,如果在那个孩子座位被丢糖纸的时候,我看到了是谁,不就可以提前阻止了吗?是我的资质不够,我那时并没有注意教室的情况,这才导致了那孩子做出讨厌的事。那孩子除了想惩罚"恶人",也是在惩罚我和其他老师。
毕业实习时,我做了接近一年的驻校心理老师,当我看到孩子们纯真亲切的脸庞,意识到我是有很大力量的,对他们而言,生活中难解的结,虽然我无法告诉他们答案,但我能和他们一同寻找。
填报志愿时,我把心理学填在第一位。很多人都知道这是红牌专业,有人表现出兴趣,但更多的是不解,同学大多以为我也一样,是调剂来的。只是我牢牢记得高中招生会时,一个老师所说的话,他说无论哪个专业,只要学得好,哪愁什么未来?对我自己的专业,在探索的过程中,更像是在海边行走,有时退潮,看到了点什么,抓过去,是沙子还是贝壳,都像是运气。我走了很久,不管抓到沙子还是贝壳,都认了,因为有不断的退潮 ,我可以不断地寻找新的。
我给导师写了一封介绍信,说我对儿童心理咨询领域非常感兴趣,想继续在他手下读研。写下这封信的时候,一半忐忑。因为那时的我并没有确定未来要做什么,只是想找一个暂时的归宿。
实习时遇到一个女孩,初见时她吞药自尽,去了医院催吐,是我接过的最严重的个案,我和她见面从每周一次,到每天一次,再到每周一次,实习要结束时,她对我说,她想好了,以后想做护士或者是幼师,因为她遇到的这种职业的姐姐都很温柔,她也想成为这样的姐姐。我和那年的夏令营时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了,脑海里不是乱麻,只有一个念头,她做到了,我和她一起做到了。
也许那个时候,做心理老师这个愿望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我突然想起,梦里的那个朝我走过来的影子,是和那个14岁女孩一样的,她有纯美的脸庞,穿着雪白的裙子,散落的头发披在肩头,身上没有伤痕,脸上也没有惊惧,她扬起嘴角,笑容和落在我肩头的阳光一样灿烂。
3
嘉毅也为我解过梦。他本来是看不上我杂乱虚无的唯心幻想的,所以只是敷衍说我想去看海了云云。直到某一天,他突然来找我,说,"你那个梦不是在海边吗?"我说是啊。他说,"日本福岛核污染水排海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我说,我知道了。他很久没说话了。
在某种意义上,我能理解他的沉默。嘉毅是个很不一样的人,上了大学,受了高教育的中国学生,往往把含蓄发挥到极致,尤其是埋藏最深的愿望,比如对家人的爱,还有爱国。他不一样,我加他微信时,头像是种花家的兔子,入选了积极分子,又加了护旗队,每次来和我分享的,都是这一类事情。他的专业是环境监测,所以经常要去外头跑实验,那个夏天,知道坏消息之后,我们便打算去海边一趟,是在未被污染前的最后一次。
高中时候有个理科很优秀的男同学,他很喜欢各种冷兵器和热兵器,尤其是德国的一些,他如数家珍,为此自豪。我知道他永远和嘉毅走不到一块,嘉毅讨厌战争,讨厌一切兵器和能给人造成伤害的东西。
他曾因为这样一种观点,初中时受过校园霸凌,他们觉得他很胆小,很懦夫,因为他不会反抗。他说如果反抗回去不就和那些施暴者一样了吗?他的左脸上有一个伤痕,浅浅地凹下去,深色的,他说那是初中时的一场意外,他笑,我也笑,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不是因为意外。
高三那年,嘉毅的爷爷离开了人世。在高考冲刺最紧张的时间段里,他请了三天的假去看爷爷。他爷爷曾是一名军人,也许从他爷爷家里挂在墙上的军功章上,从他爷爷身上披挂的伤口和印痕上,嘉毅受到深深的影响。嘉毅奶奶告诉他,他爷爷曾经是个再胆小不过的人,第一次上战场,怕得身体发抖。那些奖章不过是一个个的侥幸和运气罢了。嘉毅去问爷爷,爷爷笑着摸他的脑袋说,这些奖章是带血的,带了无数人的血,所以那些不仅仅是奖章,而是无数浴血奋战而壮烈牺牲的战友们的铭记。
也许是专业习惯,我试着去分析嘉毅,分解他的人生,从他人生一幕幕的碎片中,我突然意识到,他很早很早就很清楚自己要对抗的东西是什么,这样说不大准确,应该是他想守护的是什么。因为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所以嘉毅学会了克制和忍耐。
他看着海面,这是烟台一处稀少人烟的海岸。远处团旋的海鸥在拍打翅膀,互相追赶着飞翔,人群团聚着,一群一群地散落在海岸的四周,他说大海让他感到平静。
日本排放核污水的那年,他参军去了,将有很长一段日子,我联系不到他,他想守护的东西太宏大,我怕他会受伤,就像他小的时候,被崇尚暴力的孩子堵在墙角。人类命运共同体,如果只有少数人那么想的话,就不是真正的共同体了。我去学校给尚且年幼的孩子心理咨询,也告诉他们,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是发泄无能的方式,用在哪里,这一句话都是对的。
我时常觉得自己能做到的实在太少,也非常微小,嘉毅也这么想吧,所以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佝偻着,蜷缩着,顶着风浪往前走,他的身上担负着自己给自己的重担,在这过程中,他心里的那个自己始终挺胸抬头。他用这种方式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
“我喜欢一个女孩。”在海滩上,我们吹着海风,嘉毅对我说。
我吓了一大跳,转头拼命地看他。
“我本来想着,如果可以的话,能带她来看海。她会像你梦里梦到的那个女孩子一样,穿着洁白的裙子,冲我笑,跑到海边玩水。”
“嘉毅?”我不可思议地说出口,嘉毅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我死都想不到。
“我高中认识的她,我们一起在广播站工作过,她身上的味道我现在还记得,就是这种海风的味道,也许是我的幻觉和加工。”
“那后来呢?”我问道。
“她走了,去留学。”他说。
我便沉默了。
如果嘉毅是在地上挺立的松柏,那水流穿行而过,去往他土地之外的地方,松柏便明白,它注定是不会为他停留的,而他也不会追。
我也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我说我妈妈上学的时候也喜欢过一个男孩,那年他们在年级里一个第一,一个第二,初中。
可是后来升学的名额只有一个,整个初中,只有一个孩子能升上高中,我妈妈被留下了。
他说,我们的选择在变多,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好。
我说,必须的。
他说,所以,以后还会更好,以后所有人的遗憾都会更少。
一阵风吹过,我们的头发被海风吹了起来。大海无边无际,千年来默默拍打海岸的礁石。
我想,嘉毅一定是抱着那样的信念去服兵役的。
我又想起那个梦来,海畔轻声细语的白裙女孩在我耳边说话,从水边。那时我心里藏着许多遗憾,在梦中无法睁眼,每当遗憾疏解一遭,那梦也逐渐清晰起来。
潜意识的无法观测的模糊梦境象征,要解梦还是靠人的主动意识,那些清晰的印象和图景,于是便都用主动的意识拼凑而成。
当我不再总想要人帮我解梦的时候,我也明白,我心中的遗憾已释怀了大半。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它正向远处延伸,看不到尽头,但走于其上的每一步,在那其中我们听到的话语,说出的信念,认识的人,经历的事,都具有了意义。
我们不再有生存的困境要打破,转而是在努力生活得精彩,如此的时代,是最好的时代,是最光明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