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年味|至浓年味滚龙灯
一
我出生湘中之地,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民风彪悍。就是过年,乡亲们也把年过得倔强,凶悍和多彩。
儿时记忆里,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家乡的滚龙灯。不仅透露着家乡独有的特色,也洋溢着家乡浓浓的深情。
大约在腊八前后,宗亲和村干部就会集合在祠堂商量年后滚龙的事情,早早就安排人把去年的滚龙修补翻新。
滚龙有两条,一条黄龙,一条青龙,黄龙是母龙,青龙是公龙,分别用淡黄色和靛青色布缝制,在背面用金色画上片片龙鳞,两边用三角布条装饰,每隔两米左右,有一根T字形的木棍支撑龙被,一般是七人龙,也有九人的,也有十一人的,为什么一定是单数,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反正人数越多,龙就会越长,随风舞起来,越是好看。
单就是滚龙稍显单调来些,乡亲们还会做一些吉祥灯。用竹片扎好各种动物的模样,然后用薄纱糊上,用颜料把动物描绘得惟妙惟肖。晚上在里面点上一根蜡烛,都是一些老幼的乡亲们举着,前呼后拥的围着两条长龙,在夜色里,远远看,星星点点,翻滚挪移,把山乡的夜色点缀得梦幻无比。
宗亲和村干部年前开会主要确定的事情是:大年初五务必起龙;出灯的人员安排。人员安排都是各司其职,年年如此,他们倒也安排的顺当。滚龙的事情是族里的大事,青壮年们没有特殊理由都不得缺席。我记得好像有几年,出灯人员还有公分记着,没去的还会倒扣公分,后来实行行政村制度了,公分倒不记了,可是大家都是比较自觉的参与族里的大事。
三叔公是宗亲里最有权威的,每年滚龙灯这事情都是他最忙的时候。七十多岁,三缕长须都花白了,开会讨论时,老是喜欢缕他下巴下的长须,半眯着眼睛,听着其他人的发言和讨论,如果他把眼睛睁开望着大家的时候,大家瞬间就安静了。
“今年的龙头还是二房的老七和大房的老九负责,顶珠的还是二房老四。赞头(对歌和说吉祥话的负责人)开元负责,武头(武术和杂耍的负责人)国元负责。基本上还是去年的负责人。总头(总负责人)还是开元来负责,都做了很多年的总头了。你们也该培养年轻人来接你们的脚呀,别把这些小事情都把在手里不给年轻人。”三叔公慢条斯理的说道。
“三中全会过去也有好几年了,新的政策对农村来说,变化太大了,大家口袋里都有余粮余钱了,肚子也没饿着,出去把我们李家的精气神拿出来。还有,开元,你那些老掉牙的陈词滥调,也该改一改,多多唱现在的好日子,新生活,好政策。”三叔公接着说,“还有国元,这几年大家都忙着自家的事情,今年冬天佟把式来了,也没见几个年轻人去学把式的,你们还能拿出像样的拳脚吗?”
“三叔公,这一两年应该还可以,年前我带大家再操练一下,怕是再过两年,年轻人怕是没这些兴趣,现在都是一些老人在撑着模样。”国元无奈的回答。
会议在祠堂里一般都得熬到前半夜才会结束,然后各自负责人会在年前把相关的事情都安排好,就等着大年初五,从祠堂出灯。
二
二房老七,也就是我七叔,身长六尺,体格健硕。比一般人都高出一头,在南方人里面可是鹤立鸡群了。
他可是舞青龙头的好手,从他十八岁开始负责青龙的龙头,到现在都差不多二十年了。舞龙里面舞青龙头是最难的活。因为家乡的舞龙会有“九川黄河”的表演,这可是舞龙的精华。青黄两条长龙在横竖三三得九盏彩灯之间对应盘旋,时而静静盘旋,时而双龙戏珠,时而两龙打情骂俏,恩爱缠绵,时而两龙剑拔弩张,翻滚腾挪。这些惟妙惟肖的表演全靠舞龙头的人。黄龙是由顶珠的引领着,可是青龙在表演“九川黄河”时是与黄龙逆向运行的,因此,很多时候都要随时观察黄龙的动向和表演,以便判断自己行走路径,甚至配合表演。这完全是一个临场发挥的艺术表演。尽管有一些套路,但是还是需要一个人的经验和灵感。
七叔媳妇,也就是我的七婶,邻村最漂亮的姑娘,就是在七叔舞龙的时候看上七叔的,第一次偷偷约会就被七婶村里一个无赖发现了,那无赖垂涎七婶很久了,觉得这是要挟七婶的好机会,七婶约会七叔的事情要挟七婶,七婶可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主,那晚七婶直接来到七叔家,说了那无赖要挟她的事情,第二天,七叔叫上媒人,带上彩礼就去七婶家提亲。没几天,那无赖夜里走夜路被人用布袋子蒙了头,狠揍了一顿。那无赖平时也老得罪人,还真不敢随便确定是谁揍的,在家里哼哼了一个星期才出得了门。
今年七叔仍然得担负起龙头的任务,儿子湘楚都二十挂零了,长得比他父亲还英俊清秀,与父亲差不多个头,可是身子骨单薄不少。湘楚对舞龙一点兴趣也没有,整天喜欢跟一些邻村那些大姑娘和媳妇泡在一块。生活变好了,大姑娘和小媳妇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很多时候都在吃湘楚的豆腐,可是,湘楚好似很享受这个过程,有点儿醉生梦死的游离。
七叔认为,关于舞青龙头的伙计只能另找人来传承了。他觉得人家是好苗子,可是一说起舞龙头,都死活不肯。
七叔找来大房的九叔一起喝闷酒,九叔倒好,家里仅三个女儿,计划生育越来越严了,也没继续生了,反正女孩子肯定是不能舞龙头的。很显然,九叔他遇到和七叔同样的尴尬。
三
那年的年过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热闹,乡亲们被大鱼大肉充实得有点不想离开家,可是初五的一大早,全村的老少都来到祠堂。三叔公丢开了他那从不离手拐杖,手捧三炷香,朝着天地神灵拜了三拜,然后朝着祠堂祖宗神位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的。然后三叔公用两条红绸分别扎在两条龙头上,高喊一声:“起龙了——”。随着开路锣哐的一声响,其他锣鼓也喧天的响起。舞龙手着统一服装,早就摩拳擦掌的等着。听到锣响,黄龙在前,青龙在后,飞腾般腾出祠堂,来到祠堂前的空地上,在早就站好的“九川黄河”里穿梭往来。十四个舞龙手加一个顶珠手,在九川黄河里尽情的享受舞龙带给他们的快感,围观的几百乡亲齐声喝彩叫好。好似压抑来一冬的情感在这时候得到尽情的宣泄。
我和几个一般大的孩子,爬上祠堂前的大树,用最好的角度看着翻滚的两条长龙,真羡慕那些能穿上统一服装的舞龙手。可是九川黄河也就十来分钟就结束来,孩子们就是觉得不尽兴,希望这两条龙能一直翻滚下去。等着龙盘下来了,就会凑过这看看,那摸摸,觉得也没什么稀奇的,可是舞起来那么生动,不觉得对舞龙手还是有点敬佩的。
接下来,锣鼓声停,两条长龙平行排开,龙头朝着祠堂门口,摇头晃脑的,龙头下那个唱赞歌的开元叔叔,扯开嗓门唱开了,嘈杂的几百人里能很清楚听到他洪亮的赞歌,大概就是一些什么天地神灵保佑,祖宗庇佑,政策大好等等一堆感恩的话语,韵律鲜明,直白易懂。
随着开元叔叔最后一声赞歌唱毕,开路锣又是一声巨响,两条龙绕了三圈,围开一片空地来,国元叔叔带着一般年轻人,劲装出场,有个人表演的,也有三五成群表演的,在场地上拳脚生风,刀枪棍棒眼花缭乱。折腾来大概半个时辰。大家还意兴未犹,可是表演就结束了。终究今天是起龙,等候大家的接下来十天走家串户的闹灯。还不知道还有多少艰辛等着大家呢。
听说,去别村闹灯没那么简单的,闹灯主要对象是我们族里嫁出去的姑娘,这时候是娘家人来认亲了,对于嫁出去的姑娘这时候是最有面子的,有什么委屈这时候提出来,让娘家宗亲都知道,会有一个大家族给嫁出去的姑娘做靠山。其次,就是闹另外同姓或者外姓的宗亲祠堂。那可是最有意思的,这可是两大家族的较劲,都是拿出来各自的文武,一较高下。
一般闹别姓祠堂都是有礼有节的,首先在祠堂外的空地上来一场九川黄河,然后进入到祠堂内,两龙并行,由开元叔叔开调起韵,一堆仁义的词语想怎么放就怎么放,还真是出口成章。这时候对方酬礼人早早候在对面,端着一茶盘,里面用一些米垫底,上面放上十几块糍粑,一两条好烟,一个鼓鼓的红包。等这边唱罢,他就开韵唱起来。
这歌里面可是大有学问,都是同一韵脚,有五言的,也有七言的,也有花言的,所谓花言就是字数不一定,但是有规律,这时候对歌的人可得注意,你会歌的时候也得按照他的规律来会歌,并且会歌里有藏头的,有藏尾的,有字谜的,有历史的,也有当下政策的,蔚为壮观,这还真是大考验。如果会错了,或者会不上,那么就说青龙被这族人阉了,那可是家族的奇耻大辱。还有,你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家茶盘里的大红包又被端回。
文斗不管输赢,如果另外一个家族觉得自己在武术还是不错的,就会在文斗要结束的时候,把祠堂门关上,这时候,大家都明白,要开始会武了。双龙盘上三圈,盘开中间的空地。这时候的锣鼓声是不能停的,在旁边摆上十八般武艺,两家族人轮流来,至少也得完成一半兵器才能罢休。会武一般不对战,都是单练,可是一般人都是看热闹,只有行家才能看出胜负。国元叔叔可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是终究年岁已大,遇到冷门兵器他还是不得不上场卖老。
有时候会武是可以会上大半天的,只有等到对方放鞭炮开门送客了,你才有机会收礼出门。遇到一些挑事的家族,还真是不好对付。按照三叔公的意思——每年的滚龙就是展现家族的实力,不得马虎。如果没这实力,就不要去别处滚龙,这条龙就只能卧着。卧龙是悲哀的,是可怜的。
四
1987年,那年的滚龙是我记忆里最深的,那年我九岁,也是我迄今为止看到最热闹的滚龙。那年冬天三叔公走了,后来族里再也没有组织像样的滚龙。接下里几年,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家里的青壮年越来越少,七叔,九叔,国元,开元几个叔叔都张罗过几次,但是都没敢把这两条龙滚向远处,只是在元宵节,在自己族亲里滚一滚,闹闹元宵夜。
又近年关,突然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滚龙,那况且况且的锣鼓声犹在耳边,前几年,开元叔叔和国元叔叔都相继去世,七叔和九叔也垂垂老矣。可是他们当年的英姿仍鲜活在我眼前。
对于我这个离乡背井十多年的人,那份浓郁的乡愁,那份至浓的年味,都寄托在飞腾翻滚的两条滚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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