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的爱好

                                  倪三好

       吾妻平生喜爱编织。这一辈子，几十年，也不知她织过多少毛衣。

       记得当年，我们相识、恋爱时，她就给我织了一件厚厚的毛衣，银灰色，全毛的。那是我这辈子穿上的第一件像样的毛衣。她用积攒已久的零花钱，托人从上海带回了最好的毛线，并用了整整两个礼拜的业余时间，精心编织了那件寄寓她一片心意的衣服。沉甸甸的，规整而硬板，全毛线所散发出的绒绒、暖暖的感觉，至今在我心头荡漾。

       成家之后，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日子依然过得紧紧巴巴。妻便用她勤劳而灵巧的手，不断地为我，为我们的儿子，为她的公婆，编织了一件又一件毛衣。她的心灵手巧，技术娴熟，编织的衣物质量高，得到了我母亲的啧啧称赞。那一天，母亲收到了三媳妇织的毛衣，喜不自禁，拿在手上，提着两个肩膀，正面看看，反过来看看，连声说：“织得真好，像买的一样！”

       后来，社会进步了，日子也好过了许多。穿衣于是就变得讲究起来。自己编的毛衣，慢慢的，似乎就有些土，不大有人爱穿了。流行的是羊毛衫、羊绒衫，薄而柔软，雅且保暖，美丽却不“冻人”，自然为人们所喜爱。

       编织的过程既耗神费力，编织的成果得不到认可，谁还愿意去做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妻就不再编毛衣了。算起来，大概有十多年了吧。

       可在我的衣柜里，至今仍保存着十多件妻以前编织并穿过若干年的毛衣，我自己的，儿子丢下的。说实在的，这些不合时宜的毛衣，现在的我也已穿不惯了。但我始终不忍将它们丢弃或送人。一方面，吃过很多苦的我，受过不少生活煎熬的我，似乎有些吝啬，总觉得把那么好的毛衣就这样抛弃，实在是一种罪过。于是，每年最寒冷的时节，我就会从箱中翻出几件，穿上几天。不知是气候变暖了，还是今天的我已不再像过去那么怕冷，穿上毛衣总觉得热烘烘的，颇有多此一穿的烦躁，尤其总显得不那么自在，总觉得土得掉渣。看看身边的人，除了那些举止蹒跚的耄耋老人，有谁还穿这样的衣服？

       另一方面，也许更为重要，这一件件毛衣，凝聚了我们多少温馨的生活和美好的回忆。想当年，一家三口，挤在一间不足十三平的小房子里，既是卧室，又是客厅，既是厨间，又是书房。每当夜幕降临，将琐碎的家务处理妥当了，将嬉闹的儿子哄睡了，我便坐在书桌旁读书、写作，妻便坐在床上或一张小椅上，不停地穿梭、编织。跳动的针线，照映着摇晃的笔杆，那夫读妻织儿眠的场景，是多么的温馨，是多么的美好！我保存的不只是毛衣，我保存的是一段艰苦而美丽的过往，一段艰辛而幸福的时光！

       前不久，读到一篇文章，道是“什么都舍不得扔是一种病”。对照一下，我和妻都有这种病，而且病得不轻。再对照一下，我们这一辈，我们的父母辈，大概也都有这种病，大概也都挺重的。没这病的，凤毛麟角！

       大概是三年多前，妻将搁置多年的织针拾掇拾掇，开始给即将诞生的孙儿编织衣物。做过母亲的都知道，刚出生的婴儿，皮肤特别娇贵，穿着必须特别的精心。除了穿一些别的婴儿穿过的旧衣，就是要编织一些适合婴儿穿着的线衣，既保暖，又不磨皮肤，既透气，又易干爽。妻买回了几大包的棉线，经过一阵紧张的劳作，一整套的婴儿衣物便大功告成了：精巧的连衣裤、整饰的内衣、别致的婴儿帽、灯笼花似的小袜子，浑身上下，一应俱全。孙女不仅一出生，就穿上了她奶奶给编织的衣物，就是现在，她也常常穿着奶奶的针线。记得那是去年，我们去亲家那里，儿子媳妇孙女长年得他们的照应，十分辛苦。一进门，亲家母就告诉我们，说，刚才你们的孙女还吵着，要穿那件奶奶织的衣服呢！说得妻心花怒放，编织的劲头就更大了。

       妻不仅编织的劲头大，而且还钻研，简直有点到了痴迷的程度。过去，她就购置了二十多本编织的书，摞起来，厚厚的一大堆。家搬过好几次了，可这些书她一本也不舍得处理，始终放在手边，常常翻翻看看。最近这两三年，她又买了十多本。我便说她，你已有了那么多编织的书，怎么还买？买了有啥用啊？她不以为然，反击道，你的书都把房间堆满了，怎么还要买？我说，专业在发展，改革在深化，哪能不买呢！妻说，编织也一样，过去的书都是老样子，老编法，已不流行了。说着，她拿出刚买的一本，翻到男装式样，指着其中的一款让我看，“这款漂亮吧！准备照这样给你打一件”。我说，现在谁还穿自己打的衣服啊！“这你就不懂了。等着吧，打好给你穿上，你就知道好了！”

       在此之前，妻已经开始给儿子按其中的一款织了一件，紫红色的，高领，一根拉链拉到胸口。打好后，妻要让我试试，我说儿子的衣服，我试个啥？妻非要我穿，我扭不过她，便穿上。套上头，妻帮我把毛衣拉平直，左看右看，连连说道，真蛮好看的，真蛮好看的！说着，把我拽到镜子前，让我照照，欣赏欣赏。我看看镜中的我，看看镜中的衣服，确实很漂亮，很时髦，心里就不免有些喜欢上了。不久，儿子回家，妻就把衣服拿给他穿。没成想，儿子不过瞟了一眼，试也没试，就拒绝了，毅然而决然，没有一点点回旋和犹豫。气得妻哇哇的，说：“我紧赶慢赶，打算让他穿着过新年。他却不领情！”呵呵，儿子不要，自然就便宜了我。过了不久，妻专门为我织的那件也完工了。此款是小圆领，松松的，颇为休闲。两件毛衣，一上一下，几乎伴我度过了刚刚过去的那一整个冬天。

       大概也是从去年开始，妻的手机上多出了三四个编织群，经常在微信里与织友交流，学习新的编法与款式。手机一天到晚叮叮咚咚，响个不停。不久内存就不够了，我叫她删掉那些在我看来没多大用处的编织图片，她却不肯删，一条也舍不得。于是学习上存的方法，建立了百度云。图片中有很多新编法的介绍，全是国外进来的，一行一行的英文。妻嫌手机阅读不方便，就打印了出来，厚厚的一沓，足有几百个页码。然后，便拿着本英语辞典，一边翻查，一边阅读，一边笔记，一边学编。还有教学视频，用的也全是英语。叽哩哇啦的，你听得懂吗，我不屑道。差不多，妻很兴奋，慢慢地，基本能懂。

       粗粗算起来，妻如今花在编织上的时间，一天大概不会少于四五个小时，多时则有七八个小时。除了买菜做饭、洗晾衣服等家务之外，就是坐在沙发上，不停地织啊织啊。电视始终开着，却几乎不看，那心思都在针线上。不过电视不打开是不行的，跳动的画面，画面里的各种声音，紧紧地陪伴着她，似乎带给她一股不竭的力量。

       一天，妻说她肩背疼、手胳子疼，肋骨下有些不舒服，小腿也有些浮肿。我说，谁让你一天到晚坐在沙发上，自讨苦吃。毛线编几件就行了，何苦弄个不停？别再织了，不晓得累啊！妻反驳说，你打乒乓累不累啊？满头大汗，气喘嘘嘘，累得跟狗似的，怎么还打？我说，那是我的兴趣，乒乓球斗智斗勇，乐趣多多！妻说，编织是我的兴趣，其中也有乐趣，那乐趣你是体会不到的！

       我的心被深深地触动了。是啊，一种兴趣，一种爱好。编织，在过去，那是持家主妇的一种技能，一种手段，为了生活，为了生存，为了保暖，为了不狼狈出丑；而在今天，编织，则是为了秀美，为了添加风采，为了装饰打扮，为了时髦新潮。

       过去，给儿子织，给丈夫织，给父母公婆织，那是一种义务，一种责任；今天，给孙女织，给媳妇织，给亲家母织，为的只是尽一点奶奶的爱心，尽一点婆婆的诚心，尽一点亲家的关心。

       前一阵，妻编了款披肩。织好后，便用买回专用的毡子定型，然后拍照，发到她的织友网上，得到织友的一片称赞。喜不自禁的妻，也让我欣赏她的作品，并说，你一天到晚给这个写诗给那个赋文，就从没给我写过一首诗，写过一篇文章。

       人啊，你往往忽略了身边的美，往往忽略了身边的人！

        我自知有过，赶紧弥补。

              一朵朵无名的小花，

             镶嵌在绿色的地毯，

              一袭缤纷烂漫，

              一袭烂漫缤纷。

             是翱翔蓝天的雄鹰落在草地，

             是游弋水宫的仓鳊浮出海面，

             是栖身丛林的奇蝶起舞翩翩，

             是俯冲戈壁的神禽静静安歇？

             啊，这精美的编织，

             乃是吾妻巧手而成，

             她不仅仅是领披巾，

             她，是件完美的艺术作品，

             她，更是颗晶莹透亮的心！

       因了妻的兴趣爱好，因了妻对于美的追求，我给她写了这首小诗；今天，又有了这篇文字。

                                                            2017年7月8日初稿

                                                                         7月28日改定